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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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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末的东风携暖,可那一夜牧青远却觉得月光凉的令人发寒,他坐在墙外的树枝上,看着院内的林苔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这令人遍体生寒的月光中轻轻晃着摇椅小口喝着酒,他愣愣的,在一瞬间明白了庄桃口中的他的错处是什么:他错就错在比起生母处境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他错就错在用轻薄的口气略过了林苔十几年来隐藏着自己生母的身份所受的苦楚。

    牧长水与庄桃少年夫妻情谊甚笃,牧青远看着院中孤身一人的林苔,知道这么多年父亲是从未去过她的院里的,嫁人从夫,她当着名不副实的姨娘,又因顾虑孩子,把唯一能守在她身旁的儿子从自己身边推开来。

    摇椅咿呀作响,牧青远怔怔的看着林苔,他看到明月在林苔坐着的摇椅后拉出一道孤寂的影子,有些狼狈的抹了一把挂着泪痕的脸。

    林苔不知儿子就坐在树上瞧自己,她摇着团扇,慢慢的喝完了两壶酒,从摇椅上站起来向屋内走。

    凉薄的月色笼着一方小院,林苔的身形越来越远,最后像是隐在月色中一般不见了。

    牧青远半梦半醒,在林苔歇下后也没有回房,春夜比冬夜短,他依在树上坐了一夜,第二日因腿发麻下不了树,被扫径的下人看到喊人拿了长梯才爬下树。

    这么一折腾动静不小,惊动了刚起床的林苔,她洗漱后出门去看,看到牧青远被方乐扶着,正在踢麻掉的腿。

    林苔正想问怎么了,忽的听不知她已经走出来的方乐背对着自己和牧青远说:“……什么?你在林先生院外树上挂了一夜?”

    林苔愣住了,庄桃要与牧青远讲清当年情形一事与她商量过,她心中一阵颠倒,蓦地意识过来怎么回事。

    牧青远的腿好些了,他松开自己架在方乐身上的胳膊,试着走了几步,转头说:“……也不是,就是……”他还没想好搪塞的说辞,抬眼看到了怔怔站在院门外看着自己的林苔,刹那间所有的话都噎住了。

    林苔看牧青远与她对视,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慌乱间说道:“小少爷这是怎么了?”

    牧青远听到林苔叫他这声“小少爷”,心中五味陈杂,他看着林苔,张了张嘴,轻轻的吐出了一声:“娘。”

    这声“娘”对林苔来说不亚于一声惊雷,她的眼眶发酸,不敢再眨眼睛,怕因此掉下眼中含着的泪。

    牧青远看她如此,昨夜掉下的泪也开始往眼眶处涌,他这次稍大了声音,又唤了林苔一声“娘”。

    林苔没有回应,她的目光越过牧青远,向他身后来人身瞧去。

    牧青远似有所觉,他扭头去望,看到了庄桃转身就要走远的背影。

    庄桃虽免了牧青远的请安,可她知道儿子的脾气,之前牧长水免了多少次他的请安,第二日一开门他依然站在门外,今日开门没看到儿子,庄桃因担心往牧青远的小院走,她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了主院临着的林苔的院子门口站着的儿子。

    牧青远第一声“娘”声音小庄桃没听到,可第二声声音大了些,她听到了。

    庄桃看着小儿子的背影,心中莫名发苦,她心下叹息一声,转身就要回院。

    牧青远看到庄桃就要走远,反射性的叫了她一声“娘”想要挽留,可跑了两步想起还站在原地的林苔,有些急惶的回头看向她。

    林苔冲他挥挥手:“去吧,阿桃姐姐眼窝子浅,你若是去的迟了,可就没人替她擦泪。”

    牧青远到底是庄桃养大的,他匆忙说了句一会儿就回来,向庄桃的方向跑去了。

    这样的场景十几年间林苔已不知看了多少次,牧青远还小时在自己的课堂听讲,等一日课业结束了,原本站在自己身边的儿子看到庄桃来了,就是如现在这样,一边叫着庄桃“娘”一边向她跑去。

    林苔有些晃神,她看着牧青远小跑着追到庄桃身边,笑了笑,她这么一笑,一直含在眼眶的眼泪却从眼角滑落下来。

    直到很久之后,离开建德在松阳暂居的牧青远回想起当日情形,才恍然意识到那日他无论跑向谁,都要伤了另一个的心。

    那日搬梯子来搭救牧青远下树的方乐目睹了所有情景,在六年后的今日,他看着刘乙顺着当年牧青远用过的梯子慢慢向下爬的,轻轻叹了口气。

    “这父子俩,没有一个省心的!”方乐没忍住在心底抱怨道。

    离城越快离愁就越稀薄,这是牧青远从几年前离家出走时就发现的事实,他快马踏过建德的青石板道却没有直接出城,而是拐去了昨夜避雨的栖凰楼,他来还伞。

    他出门出的早,此时天色泛青,还未大亮。

    栖凰楼三层的小灯灭了,底层的铜门虚掩着,粉竹因昨夜牧青远到访思念起已经逝去的故人,她一夜未眠,接着从窗棂透下的天光,坐在窗边低头绣手中的方帕。

    粉竹忽听门外一声马鸣,接着有人敲响了虚掩的铜门:“粉竹姑娘,我来还伞。”

    粉竹没有起身,她在门内应了一声:“牧少爷,放在门边就是了。”

    粉竹的原意是想牧青远放在门外,牧青远以为她让自己放在昨夜见过的门内的那个木架上,于是推开了虚掩的门。

    牧青远放好了伞,抬头看向粉竹:“伞已还了,我今日启程离开建德城,该向粉竹姑娘道一声别。”

    粉竹坐在窗边,烟青色的曦光像清冷的月光洒在她的发顶,不算大的楼底层因只坐着她一人显得有些空旷,牧青远看向她,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当年一人守着空院的林苔。他是因频频想起那夜独守空院的林苔才坚定了自己永不婚娶的决心的,他自知自己不能履行一个丈夫的职责,所以根本无意打着延续牧家香火的借口去毁掉一个无辜姑娘的全部余生。

    粉竹没想到牧青远会进来,还未来得及出声阻止就看牧青远推门进来往木架上搁伞,她将手中绣了一半的帕子放在桌子上,拍了拍裙摆就要站起来迎他:“牧少爷这就要走了么……”

    她等来的不是寻常的道别,粉竹有些讶异的看着牧青远对她说:“粉竹姑娘愿意跟我走吗?”

    牧青远将话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句疯话,不过这又不是他第一次发疯,牧青远只停了一瞬,接着又说:“我现在在北地任职,家中有个护卫名叫江柳,年纪比姑娘大了不到十岁,还未婚娶,他年轻时做过镖师,后来好像犯了事还是被冤枉了我倒不是很清楚,总之是被我大哥从狱中捞了出来……啊……这么说起来倒也不像个良人……我……哎!”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话越来越疯,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是我唐突了,这些话粉竹姑娘就当没听到就好。”

    粉竹看着牧青远这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奴家跟你走。”她说完像是怕牧青远不带她,提着裙摆上楼飞快的收拾了细软,因动作急,还被扎在自己帕子上的银针刺破了指尖。粉竹摇醒了还未睡醒的哑奴,飞快的和他解释了几句,就往门外跑。

    牧青远目瞪口呆的看着跑到自己身边和他年岁差不多的姑娘,只觉得对方也是个疯的。

    粉竹换了身男装打扮,提着一个里面装了银票细软的小箱,跑到牧青远身边:“在阮少爷家时少爷教过我和小姐骑术,虽比不上牧少爷的骑术,但用来赶路应该足够了,现在去东市马商那牵匹能日行千里的良驹,我们就能上路了。”

    “…………”牧青远倒是没想到粉竹答应的如此干脆,让对方跟他走的人在自己,现在粉竹真要跟自己离开建德,他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在景州守了一个多月帮牧青远隐瞒实情的江柳等到的除了自家小少爷,还有个初次见面的姑娘。

    牧青远因带着粉竹,路上耗费了些许时间,比他原本估计的晚了七日,他从景州知府府邸后门偷偷溜了进去,看着迎上前的江柳打了声招呼。

    “小少爷,这姑娘是?”只要不是个瞎子就能看出跟在牧青远身边的是个穿男装的丫头,江柳瞥了一眼他身后的粉竹,问道。

    牧青远早就在路上和粉竹想好了说辞,正好景州他没有信得过的人,粉竹一人守着小楼住了这么些年月,打理家务的能力是有的,不如让她留在府里当个账房:“这里的人我信不过,从建德带了个账房过来。”

    “哦,是么?”江柳没想过还有这一茬,他半信半疑的应了一声,“小少爷怎么不说一声,也要让我给……”

    粉竹从到了就一直在偷偷瞧江柳,看他停了话向自己看,飞快的接口:“粉竹。”

    江柳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下,继续说:“……给粉竹姑娘备个房间。”

    牧青远看粉竹愿意接江柳的话,知道姑娘看江柳第一眼印象应该还可以,他有些暧昧的看着江柳笑了笑,把江柳笑的背后发毛:“现在备也不迟,这事就交给你去办了,本官可还生着重病,没病愈呢。”

    牧青远说着就要将粉竹扔给江柳,他往自己“养病”的卧房走了几步,又走回来拍了拍江柳的肩,这么来来回回了三次,把江柳弄的一头雾水,才真的走进卧房去了。

    江柳不明所以,牧青远不在景州的这些日子,府里的大事小事都过他的手,现在要将账务一事交给粉竹,确实也是他带最合适,他就这么不明所以的看着自进门口就跟在牧青远身边现在被抛下的姑娘,清了清嗓子:“粉竹姑娘,在下江柳,姑娘喊我江护卫就是了。”

    江柳还有两年满三十,因有些经历看着比一般这个年岁的人稳重不少,他是典型北方人的长相,颇有棱角的脸庞上一双鹰眼,鼻梁高挺飞眉入鬓,看着还算英俊,粉竹红了红脸,她屈膝福了福,细声细气的说:“江哥喊我阿竹便是了。”

    江柳看姑娘脸红,自己莫名其妙的脸颊也有些发烫。

    牧青远还惦记着门外的粉竹和江柳,他推开卧房的窗子,趴在窗沿上有滋有味的看了一会儿,挑准时机冲着他们吹了一声口哨。

    一上任就生了重病的景州知府养了一个多月的病,终于有了好转的迹象,牧青远装出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身上一股子冲鼻的中药味。

    北地冬长,景州还是落雪天,他裹着貂裘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去处理公务的知府府堂坐了整日,闭目听各部典史细述他养病的这个月明月郡各城情况,府堂内炭盆烧的足,身上的貂裘暖,直听的他昏昏欲睡,差点就要在知府府衙内过夜。

    好不容易听完了,牧青远打发走了各部典史,提笔自己研墨将这些日子积压的各种政务文牒捡重要的该批的都批了,等到月上柳梢时才伸了个懒腰慢慢的走出了知府府衙。

    临走前就写好的呈给圣上的厚厚的折子被他一直揣在怀里,上面还落有透过衣襟的建德的雨,牧青远张嘴呼出一股白雾状的哈气,对就要跟上来的下人吩咐道:“在堂里坐的久了,我走路回府,你们不用跟了。”

    打发走了下人,牧青远怀揣着折子,翻身上马向景州最灯红酒绿处走去。

    景州的小巷深深浅浅,牧青远根据之前密旨内画的路线弯弯绕绕的走了一刻,在一栋小楼前停了下来。此处是景州最为纸醉金迷的地方,这栋小楼耸立其间,素瓦白墙倒显的有几分古朴。

    牧青远翻身下马,抬手敲响了这栋小楼外的院门。

    他慢慢的,敲满了八次后垂下了手,又等了一会儿,门内有人为他打开了门。

    开门的是个老者,他眉发花白,身子看起来却比牧青远这个年轻人却还要硬朗,他看了一眼门口垂手的牧青远,恭敬行礼道:“牧太守,郑大人在里面等你。”

    牧青远恭敬回了礼,才慢慢向内走,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这栋小楼,楼高两层,与外面古朴的样子不同,其内装潢倒是与这篇纸醉金迷的街区十分匹配,牧青远跟着那位老者还未踏上二层的楼梯,就已经能听到从二楼传来的酒席间的嬉闹声。

    那老者在二楼最后一级台阶前停了下来,他拦着就要往上走的牧青远:“牧太守,郑军爷有吩咐,上了二层就要脱靴,您请吧。”

    牧青远听着越来越近的喧闹声皱了皱眉,还是听话把长靴脱了,只穿白袜踏上了二层的楼板。

    掀开挂在楼梯口垂着的长帘,牧青远被里面通明的灯火刺的眯了下眼睛,这才看清楚为何上二楼要脱靴。二楼无椅,地板上铺满了软垫,低矮的长桌塌上堆满了美酒珍馐,在长桌后坐着三位都蓄了黑须的男人,他们一人怀里依着两个姑娘,正嬉闹着。

    牧青远恍若未见眼前这幅景象,他跪下恭敬行礼:“下官参见三位大人。”

    坐在中间那位正在摇骰子,他笑着冲身旁的姑娘指了指跪在地上的牧青远说道:“这是你们景州的知府,你说,我要不要他起来?”

    趴在他怀里的那个姑娘嬉笑着说:“官爷不如一赌,这位跪着的大人若是赌赢了,就让他起来。”

    坐在中间的那个男人听了姑娘的话刮了下她的脸油腔滑调的喊了她一声宝贝儿,接着问牧青远:“牧太守,玲红姑娘既然这么说了,你就选吧,压大还是压小啊?”

    牧青远伏在地上没有抬头,他答道:“下官压小,不过要让下官担着官员私赌的罪名参赌,下官还要加上一个筹码。”

    那人觉得有趣,问他道:“什么筹码?”

    牧青远答他:“下官压小,若是下官赌对了,三位大人要选一位,让我看看他嘴里的大牙。”

    他话音刚落,三位坐在桌案后和姑娘嬉戏的男人都停了动作,坐在最左边的那个沉了声音:“都下去吧。”

    原本依偎在他们身边嬉闹的姑娘听了这声吩咐也都收敛了神色,她们乖顺的从地上软垫上站起身来,各个身姿妖娆的福了福,赤着脚掀开二楼楼梯后垂着的长帘下楼去了。

    还是最左边那位开口说道:“牧太守,抬起头说话吧。”

    这人名叫郑疏,刚刚开门的那位老者口中的“郑大人”,指的就是他。

    牧青远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扫过桌上还没开盘的骰子,将怀里的折子拿了出来:“下官有个不情之请,在上递折子前,三位军爷可否给下官看一眼令牌。”

    中间那个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令牌扔给牧青远,嘴里说的话也不知是不是称赞:“牧太守倒是个胆大的。”

    牧青远不为所动,他摸过那块令牌仔细看了看,铜制的令牌牛皮包边,中间雕着一只狻猊,与平日在香炉上见惯的垂眉吞吐云烟的狻猊不同,令牌上的狻猊张开大口像在嘶吼,尖牙利齿似是一口就能咬断虎豹的脖颈——这是只听令于圣上的禁卫军金猊卫的腰牌。

    牧青远将那块令牌反复看了几遍,从地上站起来,走到那人身前,弯腰将令牌和折子一同递给了对方:“烦劳大人了。”

    那人并不接牧青远递来的东西,有几分为难牧青远的意思,他看着郑疏:“郑哥,这折子,可有些烫手啊……”

    郑疏乜他一眼:“老三,接了吧。”他看牧青远递了折子就有要走的意思,沉声叫住了他,“牧太守,请留步。”

    牧青远停了步子,他递交了圣上密旨中让他上报的折子,又已藏好了刘乙,现在一身轻松:“大人还有什么事么?”

    郑疏接过他口中老三传给他的折子,放在鼻子旁闻了闻,笑道:“牧太守,从景州上书的折子上,怎么有一股建德的雨味啊?”

    牧青远心下一声叹息,他自知瞒不过,此时却还要硬着头皮不承认:“下官建德生人,所碰之物,自然会染上一股家乡气。”

    郑疏向后靠在垫子上,他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牧青远,半晌拖着嗓子说道:“是么?”他用嘴朝着老三面前还没开揭开盖子的骰子的方向努了努,“那么牧太守方才所说的,要看看我们三位嘴里的大牙,又是怎么回事啊?”

    讲话不能全然是假的,牧青远接下来说出口的全是真话:“三位大人通天的本领,连折子上建德的雨气都能嗅的出,自然也知道去年年末绸琼剿匪一事。绸琼县衙中有位和山贼搅在一起的巡检名叫郑敬,他是咬破牙槽中的毒药身死的,”牧青远此时想到开门的老者口中的“郑大人”也姓郑心下一动,他听到方才老三喊眼前人郑哥猜测他就是那位“郑大人”,稍顿了一下继续说,“下官除却文章并无所长,唯独好奇心比一般人强上一些,就差人将郑敬那颗藏毒的牙槽取了下来,留着看日后可有什么发现。后来景州那位名叫朱虬的钱太守派死士杀了山贼二当家,我将郑敬的牙槽与朱太守,哦,现在不该叫他一声太守,该喊他一声罪臣,我将郑敬的牙槽与罪臣养的死士口中藏毒的牙槽比了比,竟发现并不相同。下官方才就讲,除却文章也就好奇心比他人稍涨,所以郑敬究竟是谁养的死士此问一直不解,想求个答案罢了。毕竟说起死士,这天下人谁不知道,金猊卫是陛下麾下以一当百的死士呢?”

    郑疏每听到牧青远叫一声“郑敬”二字眉头就轻跳一下,他直直看着牧青远,却看眼前这个年轻人并不躲闪坦然的回看他。

    “方才,牧太守,压的是大,还是小啊?”郑疏指了指没开盖的骰子,低声问。

    老三已从郑疏口中听到了怒意,他赶忙替牧青远答了:“牧太守说他压小。”

    “我问的是你吗?”郑疏目光凌厉的瞪了一眼老三,他指了指盖着骰子的木盖:“开。”

    老三猛地抬头看了一眼郑疏:“郑哥?”

    郑疏不再看老三,只看着牧青远:“开!”

    是牧青远按住了老三的手:“且慢。”他笑了笑,“下官年幼时也去过赌场,见识过一些非凡的赌术,三位大人本事通天,若没有将骰子掷出想要的大小的本领,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他这么说着将拿装了骰子的木盒拿起来重新晃了晃,又放回原处,“下官还压小,郑大人,还开吗?”

    郑疏眯着眼看他,半晌轻笑一声:“牧太守真是个有胆的,罢了,为官私赌,不是什么好事。”

    牧青远知道郑疏没有要真赌的意思,他向后退了一步,行了个礼:“折子我也递了,没什么事的话,天色不早,下官就告退了。”

    郑疏挥了挥手:“滚吧。”

    等牧青远依言滚出了小楼外的院门,郑疏掀开盖着骰子的木盒,三枚骰子两个二一个一,是小。

    郑疏愣了一下,他将木盒扔在地上:“我说不赌,救得其实是牧太守的命啊……”

    郑疏将牧青远的折子又递给老三:“用蜡仔细封了,立即就走,递到京城去吧。”

    老三行了个军礼,应了声“诺。”也走下楼去了。

    金猊卫走的官道,驿站换的都是最快的马匹,老三只用了不到十五日,就从最北的明月郡送到了京城芍阳,和牧青远的折子一同送到京城的,还有一封来自玥虏的密信,密信几经周转,最后一位传信人敲开了左相府邸的后门。

    左相钱不夷已经老眼昏花,他避退下人,带着镶铜边的水晶镜慢慢将那封密信外的封蜡用裁纸刀裁开了,里面破破烂烂,是一张被撕毁又重新黏在一起的文书。

    钱不夷一手拿着水晶镜,将文书上的字一字一句都看了,上面是稽淮的字迹,正是那封还没写完就因阿尔斯楞突然对嵇汀的提亲被稽淮撕毁的盟约。钱不夷放下水晶镜,他慢慢捋了捋胡子,还未来得及将文房的大门就忽的被人推开了。

    圣上于汝山避寒回芍阳宫后解了太子稽錱的足禁,稽錱上次请钱不夷来府中被舅舅训斥,真当听话在府里憋了几十天,等现在足禁终于解开了,第一件事就是要到钱不夷府中探望他。

    钱不夷对下人管教颇为严格,现在能这般大剌剌推开自己房门的人自然只有自己的外甥太子稽錱。

    “舅舅!”稽錱人未到声先到,他推开门,看到钱不夷从桌案上直起身子,问道,“舅舅在看什么?”

    钱不夷一副寻常的样子,他慢慢将那副文书折了起来:“顷碧前些日子寻了些古人残谱来让我赏析,”他摇了摇头,将那副文书放在平日用来装古谱的纸筒内,“舅舅年纪大了,看得到古谱,也抚不动琴了。顷碧!”他去喊守在门外的沈澈,沈澈除了去翰林院就是在钱府中跟在钱不夷身旁,听到这声叫立马就进来了,钱不夷将装有文书的纸筒递给他,“谱是好谱,放在琴房吧。”

    沈澈愣了一下,接着反应过来接过纸筒:“顷碧知道了。”

    稽錱不是傻子,沈澈愣神的时间再短他也看到了,他脸上带笑,伸手拦住了抱着纸筒就要出门去的沈澈:“舅舅抚不动琴,甥儿就去请宫里的琴师为舅舅抚琴听,你说可好?”稽錱说着要去摸沈澈怀里的纸筒,被他躲了一下避过了。

    稽錱也不气,他笑着对钱不夷说:“舅舅,你这孙女婿倒也有趣,竟连一副残谱也不肯给我呢。”

    钱不夷看着稽錱,又看着没有辩解的沈澈,有些动怒:“映明!”

    稽錱听钱不夷叫他,故作伤心的说:“怎么?甥儿想找个琴师为舅舅抚琴,这事本意一片孝心,难不成还错了?”

    钱不夷前些日子伤寒刚好,他咳了两声,看着沈澈为难的样子:“顷碧,放下那副残谱,出去吧。”

    沈澈应了一声,他将纸筒放在钱不夷的书桌前,没有看稽錱,绕过他退了出去。

    “关上门。”钱不夷看沈澈走远了,对稽錱说道。

    稽錱就知那副残谱未必就是真的残谱,他掩上了书房的门,伸手去摸装有“残谱”的纸筒。

    钱不夷看着稽錱这幅有些浮躁的样子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映明,方才你说的‘孝心’二字,只被顷碧听见了还好,万万不可在他人面前再说此话。”

    稽錱旋开纸筒的盖子,打开将文书铺在桌案上正准备看,他闲闲的接口道:“为何不可?”

    钱不夷恨铁不成钢:“‘孝心’二字,你身为臣子,只能对当今陛下说!听明白了么!”

    稽錱的注意力此时全在那副残缺不全的文书上,根本没听到钱不夷对他说什么,他胡乱应了两句,抓起文书猛地抖了一下,抖落了纸端未粘牢的一块:“前些日子我叫舅舅来我府中要说的就是此事!潜骊这小子,竟私自签什么要将宗室女嫁到别国的盟约,这事要是参他一本,他定会吃不了兜着走!”他激动的说了半天,才想起来问,“舅舅!这封文书,你是如何得到的?为何还要瞒着我?”

    钱不夷坐了下来,稽錱是他幼妹生下的孩子,与他年岁相差之大可做爷孙,他看着年轻的外甥,慢慢的叹了口气:“先不论这封文书如何到的我的手里,映明,我且问你,若收到这封文书的人是你,该做如何打算?”

    稽錱早就看稽淮不顺眼,天下没有东宫的太子看到领兵的亲王顺眼的道理,他语气中掺杂着几分兴奋,对钱不夷说到:“北陆王私自领兵与外贼签署盟约,罪名真要往重里说,说是谋反也不为过!再加上以王爷之身与外国使臣签署这种什么将宗室女嫁到别国的盟约,这天下谁人不知!我琪国在萍汀公主后就再无和亲的公主!只这两项罪名!就能扒了他王爷的这顶爵位!”

    钱不夷静静地看着稽錱,他没有反驳,继续问:“好,就算你要上书参北陆王一本,又是选在什么时机?”

    稽錱答道:“有了这份文书,写个折子不是什么问题,要我说,明日就该把折子呈上去!”

    钱不夷再也忍不住,他骂道:“蠢货!”

    稽錱被骂的一愣,他看着钱不夷:“舅舅?”

    钱不夷粗粗喘了两口气,看着稽淮:“这文书上,写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稽錱低头看了一眼:“两个月前。”

    “两个月!足足两个月!”钱不夷说话用了力气,他咳的天翻地覆才停了下来,“这封文书传了两个月才传到我手里,陛下又怎会不知道!映明,我且问你,是什么消息领兵的亲王知晓,当今的陛下也知晓,只有满朝的文武不知晓?”

    稽錱这时也反应过来,他背上出了一身冷汗:“是军机密函。”

    钱不夷听到稽錱终于反应过来,慢慢出了一口气,他老迈的眼睛看了一眼稽錱:“錱儿,”他叫他的乳名,“还记得一个月前,我到你府中,对你说的什么么?”他慢慢的,一字一句的将一个月前在太子府中与稽錱说过的话又对他说了一遍,“北陆王是你的兄弟,更是陛下的臣子,他领什么兵,如何领兵,都不应是殿下你应操心的事。只要圣上坐在那王位上一日,这天下,就还只是他一人的天下,听明白了么。”

    这不是钱不夷第一次对稽錱提点诸如此类的话了,稽錱拿着文书的手紧了又松了,半晌,他说道:“那若是父王有一日千古了呢?”

    钱不夷猛地抬头去看他:“映明!”

    稽錱笑了笑,他放轻了声音:“我说笑呢。”

    钱不夷看着稽錱,长长叹了口气。

    远在苍州的稽淮不知自家兄长的这点小心思,他算着日子,打算再等不到阿尔斯楞的消息就放弃与戈铄同盟的意图,如果只是夺回海色郡,那么不需要戈铄的牵制,只从送秋山入手切断海色与玥虏本国的交通守上一阵子,虽然要花费过多人力物力,但收回海色也不是不可能。

    稽淮今日起早刚从校场回来,问自己的副将吴凛:“可有王子的消息?”

    吴凛已经不知是第一次摇了摇头:“还没有,送秋山山顶常年积雪,翻过雪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王爷还是再等等吧。”

    稽淮啐了一口,他颇为烦躁的耙了下头发:“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知会我,知道了么?”

    吴凛向来不回去招惹烦躁中的稽淮,他应了一声,看自家王爷走远了。

    此时的阿尔斯楞早已翻过来送秋山,地图上画出的那条羊肠小道因积了雪辨别不请,他们花了不少时日,等翻过了送秋山,为了绕过玥虏的地界又是十几日,等好不容易归城时,已是一个多月后了。

    此时的那日苏亲王府里面坐来自戈铄的不速之客,为首的那位手中拿着只有那日苏亲王一人未接下的臣王令。

    拿着臣王令的那人对那日苏的妻子劝道:“赛罕王妃,既然亲王探亲还未归家,不如王妃就替亲王接了这道臣王令吧。”

    丈夫比他事先说好的日子晚归了将近一个月,赛罕是知道丈夫此次远行的真正目的的,她这一个月都因过于担忧疏于休息,此时蜡白着一张脸:“大人请回吧,我一个女人家,没有替丈夫接下玥虏王令的道理,再说这份文书下给的人是我丈夫,又不是我。”

    前来传令的人看着赛罕这个样子,笑着说:“前些日子听闻送秋山下卷起了风雪,虽然亲王探亲的路不经过那里,但这个消息不禁也让人担心亲王是否在探亲途中遭遇了诸如此类的事情,王妃您说呢?”

    此次出行的除了丈夫还有小儿子,赛罕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自然承受不住失去第二个,她苍白的嘴唇抖了抖,没有说话,眼眶里已隐隐泛起了泪花。

    传令人看赛罕这幅模样,没有紧逼,他放软了语气:“既然王妃今日的脸色不好,那接不接王令一事往后拖上一拖也不是不可以,我们这一行人也没什么别的事,在那日苏亲王探亲回城前,怕是要住在这亲王府里了。”

    传令人是带了一百个戈铄士兵来的,早已将亲王府团团围住,此时早已轮不到赛罕拒绝。

    赛罕徒劳的咬了下嘴唇,最后她眼中的光黯淡了下来:“大人既然有次意思,就在府里住下吧。我去差下人收拾出屋子来。”

    传令人笑了笑:“多谢王妃了。”

    等阿尔斯楞回府中,看到的就是戈铄的士兵将自己府中团团围住的情形。父亲的兵马都在城外,没有来自父亲的令牌动不得,再加上戈铄被玥虏压制已旧,也不敢轻举妄动,他摸出城外,与父亲麾下的将领接了头,只等着天色暗下来领兵回城。

    赛罕家中住下的玥虏的士兵,她自然坐立难安,可家中都是妇孺幼儿,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她当夜没有睡下,站在院中看着明月为晚归的儿子和丈夫祈祷。

    阿尔斯楞最熟悉自家府邸的情形,他杀死了守在外面的几个玥虏士兵,在稽淮给他的几位汉人士兵的帮助下翻过了院墙,小心的避开府内的玥虏兵到了母亲的房前。

    赛罕闭着眼睛祈祷着,忽然被人捂了嘴,她的惊叫声全数被阿尔斯楞捂在了口中。

    阿尔斯楞看赛罕还要挣动,低声说:“母亲,是我。”

    赛罕听到儿子的声音,眼睛眨了眨,泪坠在了阿尔斯楞的手上。

    阿尔斯楞不好在院子中留久,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顾不上安慰赛罕,拉着母亲走到了屋内。

    为了被人疑心阿尔斯楞没有点灯,父亲的兵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会攻入这里杀掉所有守着的玥虏士兵,他为了府里人的安危,必须先潜入其中好做打算。

    阿尔斯楞快速的对赛罕说着让她召集府中亲眷躲在一处房子里,以防被误伤,忽的赛罕拉住了阿尔斯楞的手:“你父亲呢?”赛罕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