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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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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封递送消息的信传往幽州时,长孙家的队伍已经远去长安数百里之遥。

    官道上,车马辘辘前行,紫瑞在车外看了看头顶泛着青灰的穹窿,转头朝车内问:“少主此番出行太赶了,可要暂歇?”

    神容坐在车中,手上轻轻抚着锦袋里装着的书卷:“暂时不用,赶快一些,免得耽误矿上,也省得叫我母亲再多挂忧。”

    出发的时候她都是悄悄走的。裴夫人虽然知道事出有因,但始终是不太乐意她亲去幽州,埋怨赵国公下决定太早,还因此与他置了气。

    直到她出府门时,都听说她父亲还在安抚她母亲。

    这一路她走的还是老路,毕竟是捷径,只不过遇上熟悉的地方都绕过了,嫌麻烦。

    绕过山昭所在的河东那座城后,北来的寒风开始收敛了气势。

    连日以来,除去在驿馆落脚,路上从未停顿,至此才算稍稍放缓,神容此时才吩咐暂歇休整。

    东来领头,将队伍带至官道旁一座矮亭外歇脚。

    神容踩着墩子从车里下来,抬手感受了一下吹过来的风:“好似没那么冷了。”

    紫瑞在后面给她搭上披风,笑道:“还是少主赶路太快了,若是像先前那般,本该入了春才到幽州。”

    神容看了看天,其实春日在路上已经来了,只不过这一路直往边关而去,是不大感觉得到的。

    真是奇特,冬日她离开了幽州,春日又在去的路上了。

    “少主还是入亭去坐吧。”紫瑞先进去擦了擦石凳。

    神容缓步往亭内走,忽见一旁东来往她这里走了两步,挡在了她身前,手作拔刀状,眼睛盯着道上。

    “少主小心。”

    他视线所望之处,几道人影一路在往这里跑,好像出了什么事一样。

    神容顺着他目光看去,凝神眯眼,才看清了那几人模样:“怎么好似有些眼熟?”

    就这片刻功夫,那几人已经一口气跑到了亭外道上,一共三人,皆身服粗布短打,额缠布巾,腰别匕首,为首的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大胡子。

    那个大胡子跑着的时候就在看这里,忽然脚下一收,朝身后二人一招手,直从道上冲下来,直扑亭前神容:“是你!你是那个当初幽州驿馆里的那个贵人!”

    护卫们立即上前,神容拦了一下,走出东来身后,近看那几人,又联系他的话,才算认出来了。

    “哦,原来是你们。”

    大胡子一头汗,急急忙忙道:“是咱们,咱们就是当初给山使送关外敌贼的那几个,在幽州驿馆见过的!”

    没错,是见过。那都是神容当初刚到幽州时的事了,没想到他还能一眼认出她来。

    她记得这大胡子当时还管她叫“狗屁贵人”来着,后来才发现他们几个是绿林中人。

    神容不想见这等嘴贱的,摆摆手,往亭内走。

    东来立即去赶人。

    大胡子却不肯走,着急喊:“贵人且慢,求贵人助咱哥儿几个躲一躲追兵,以后一定报答!”

    神容都没看他们一眼:“我为何要帮你们躲追兵?”

    大胡子更急:“你不是认识山使?咱们最后一回见是在间香粉铺子外头,当时山使在交代咱们事情,后来被你一推窗给打断了,记不记得?”

    神容听到此处才停下脚步,仔细想了想,是有这回事,也很久了。

    大胡子接着道:“眼下咱们就是替山使办事回来了,要是被逮了就没法去幽州见山使了,你就是为他也该出手才是。”

    神容微微扬眉:“为他?”

    她连那男人要这几人办的是什么事都不知道,却被说得好像成她的事了。

    大胡子还没再说,远处已有马蹄声传来。

    他们几个耽误得够久了,马上就要跑:“贵人快看,就是他们!”

    神容朝那边看去,一行人马远远而来,看模样是兵马,难怪叫他们怕成这样,她再细看,竟也看出了点熟悉。

    待到那群人近了些,她看见了其中领头的那个穿着胡衣,面白眼细,腰上配着一柄宽刀,一下认了出来。

    居然是那个檀州镇将周均。

    回京时在道观里被他夜查的事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真是巧了。”神容笑了笑:“那我倒是还真要管了。”

    大胡子那几个拔脚跑了。

    周均的那队人快马循迹追过来时,正赶上一队贵人车驾上道启程。

    当中车驾宽而华丽,上遮轻绸华盖,有点眼力的就能看出来,那是京中样式,车中的人必然来历非凡,却严严实实挡住了他们的路。

    他们的人往右,贵人的车驾就往右,往左,车驾也往左。

    车中,神容透过窗格朝外望着,周均甚至都想从他们横穿,但被东来拦了。

    双方在马上互望,已有剑拔弩张之势。

    周均手按着宽刀:“我檀州兵马正在追捕几个绿林贼匪,还请诸位不要阻拦。”

    东来回:“这里不是檀州。”

    这是神容刚才吩咐好的话。即便是要追绿林贼匪,在别人的地面上,也不能生事,周均注定拿她没办法。

    果然,周均最终带着人往回退了一段,朝另一头绕行走了。

    算他识相。神容没再管他,朝外吩咐:“快行,直往幽州。”

    ……

    望蓟山里,长孙信又刚从坑洞里上来。

    正拍着灰尘皱眉想法子,一名护卫快步自山道而来,双手呈上刚送到的信。

    长孙信看那信封便知是赵国公府送来的,立即接过拆阅,看完低低“咦”一声:“那岂不是就快到了?”

    一面带着随从们就匆匆出山去了。

    胡十一刚由雷大来接替了岗,还没走,伸头看了一眼,转头正好瞧见刚从关城过来的山宗。

    “头儿,长孙侍郎刚有急事走了。”

    山宗随口问:“什么急事?”胡十一道:“就听他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快到了’,也不知是说什么快到了。”

    山宗往山外看了一眼,料想还是坑下的事,扫一眼那头被看守着的重犯,走出山道,翻身上了自己的马。

    胡十一跟上去:“头儿是要直接回军所?”

    “嗯,回去练兵。”山宗策马出山。

    胡十一上马跟上,对此已见怪不怪了。

    自京里回来这么久了,他一直就埋头忙军务,哪一处都亲力亲为,像不嫌累一般,眼下都这时辰了,还要去练兵。

    回到军所时日已微斜。

    山宗下马,直往演武场走。

    身后大门外忽然冲来一匹马,老远就在唤:“郎君!”

    是广源的声音。

    山宗停下脚步,手上拆着护臂绑绳。

    广源马骑得太急了,简直是横冲过来的,守门的差点都被刮到。

    还是门口的胡十一一把给他扯住了,骂道:“你小子干嘛呢,搞袭营都没这样莽的!”

    广源根本顾不上他,一翻下马就跑到山宗跟前:“郎君,方才长孙侍郎回去嘱咐他们长孙家的随从快些安排,说是人就快到了。”

    他说得太快,倒豆子似的,一边说一边喘气。

    胡十一在旁听得咂嘴:“谁啊?谁快到了?”

    山宗拆护臂的手一停,倏然掀眼。

    长孙信在山里的话,眼前广源的话,连一起,一下全明白了。

    广源喘口气:“还能有谁,当然是……”

    话没说完,看见山宗已经动了脚步。

    他大步走向自己的马,护臂绑绳紧紧一扯,翻身而上。

    胡十一愣住:“咋,头儿你不练兵了?”

    山宗手里缰绳一振,直接疾驰出了军所。

    他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又上马跟上。

    ……

    幽州雄浑的山岭在天际起伏连绵时,神容又绕过了那座经过了两次的道观,再不远就会进入幽州大地。

    “少主。”外面东来忽唤。

    神容揭帘:“怎么了?”

    东来打马车前,低声说:“之前那队兵马跟来了。”

    神容透过窗格往后望,果然看见一队兵马拽着尘烟跟在后面,约有十数人,看起来就像是在追他们。

    为首的人胡衣宽刀,老远看不清神情,但也能大概看得出他一双细眼盯着这里。

    檀州镇将周均。

    东来道:“他们肯定是没追到那几个绿林人才来的。”

    神容猜也是这样,笑一声:“追过来做什么,找我要人?不用管他,直接往前甩开他。”

    东来称是,下令护卫鞭马加速。

    车马碾着道上尘土飞扬,行将进入幽州。

    神容往窗格外又看一眼,蹙眉,周均竟然还追着,马蹄声近已可闻。

    但随之,另一波更强劲的马蹄声就盖了过来。

    神容循声往前看,窗格里只有弥漫的烟尘,看不分明,她却隐约看见了一抹烈黑身影,伸手揭开车帘:“停车。”

    车马骤停。

    她终于看清,前方疾驰而来的男人,黑衣烈马,凛冽如刀出鞘。

    尘烟漫舞,除了风声和马嘶声,只余如雷马蹄声。

    山宗策马而至,一扯缰,在车前停下。

    神容抬头看他。

    他也在看她,眼神幽幽深深落在她脸上,嘴角微提,好几眼,才转去后方。

    后方的周均追上来了,一阵勒马声。

    他细长的眼早就盯着山宗,却见他只盯着眼前的马车,此时才算看来。

    山宗看着他:“何事?”

    周均看一眼马车:“我道为何这位贵人刻意阻拦我追捕绿林贼匪,原来与你有关,你们是相识的。”

    神容在车中听着,不动声色,料想他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却见车前的山宗打马往后去了。

    他问:“你追来又是想干什么?”

    周均道:“我办我的事,应当不用向幽州团练使报备。”

    “那得看你办什么事了。”山宗横马在车后,挡在他前面。

    周均眼眯得更细了,又朝那边马车看了一眼,看见了窗格里女人乌黑如云的发髻,半张雪白的侧脸,意外地看了眼山宗:“原来车里的贵人是个女子。”

    山宗嗯一声:“与你无关。”

    周均凉丝丝地道:“是与我无关,这是位贵人,我行事自然有数,你要阻拦,也要看看这是在什么地方。”

    他指一下前方,石碑竖着,上书幽州二字,一旁是木杆,挑着幽州幡。

    距离他们所在还有至少百步,而他们脚下是檀州。

    “这里是我檀州地界,不是你的幽州。”

    神容又有了上次的感觉,周均不是在针对她,一字一句都更像是在针对山宗。

    大约真与她对上,亮了身份,也不敢做什么。

    山宗什么也没说,打马往回一转,几步到了幽州界碑前,忽而一扯缰绳,马抬前蹄,一下踹在界碑上。

    界碑倒地,他又抽刀,俯身一刀砍向木杆。

    木杆底端断裂,山宗一把接住,策马回来,到马车后方,用力一插。

    而后才抬眼看来:“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周均已手按上刀:“山宗!你敢妄扩地界!”

    “我什么不敢?”山宗拎着刀,扯着马在他跟前缓缓徘徊:“你又不是第一日认识我,或许你想将这些私怨小事再闹大一些,还是要我拿出上州团练使的军职来压你一头才甘心?”

    周均脸色铁青,冲他点头:“你就别有下次!”余下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狠声下令,调头走了。

    神容一直在车中看到现在,盯着那身影,方才也有点被惊到了。

    山宗打马回来了,看着她说:“放心,他向来雷声大雨点小。”

    神容瞄了瞄他:“无法无天。”手上放下了车帘。

    山宗对着车帘笑了笑,自马上坐正,胡十一终于带着的人追上来了。

    “头儿!”他刚想问他这么快干什么,一眼看到眼前马车和队伍,才明白过来。

    金娇娇回来了。

    马车上路,山宗指一下后面竖着的木杆:“这里弄回原样。”

    胡十一对着现场莫名其妙,他已跟上金娇娇的马车走了。

    直至幽州城下,天已黑下,城门已合。

    但城头守军一见这队人中有山宗,就立马开了城。

    早就有一个长孙家的护卫等在城门内,拦车禀报说:消息送去官舍了,郎君马上来接,请少主稍候。

    车马停下。

    神容从车里下来,往路边看。

    山宗刚从马上下来,走向城头下一间亮灯的屋子:“去里面等。”

    那里面的两个兵闻声就立即出来让了地方。

    神容顺一下身上披风,走进屋里。

    刚进门,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身后门一声轻响合上。

    她回头,正对上山宗的胸膛。

    他看着她,低声问:“你怎么又来了?”

    神容眼神正好盯着他的凸起的喉结,刻意忽略了他抓着自己的手有多热,轻声说:“我有来的理由,与你那日的话可无关。”

    说完没听到动静,她抬头,看见山宗勾唇在笑,眼里敛着屋里暗暗的灯火:“我也没说什么。”

    她不禁咬唇,想转身去拉门,没能动的了,手臂再动就贴腰穿过,好似要抱上去似的,干脆不动了。

    有一会儿,外面传来了长孙信的一声“阿容”。

    山宗松了手,拉开门。

    神容看他一眼,从他跟前出去,衣裳轻擦而过。

    他低着头,嗅到她发间的幽香,直到此时才相信她是真到了这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