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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啧,谁家没教养的娃儿会趴在石头上,你当石头缝里有金子捡。”

    夏令涴费力地从花圃环绕的石碑上爬起来,疑惑地望着对面只比她高半个头的女娃儿。同样都是小娃儿,对方的家教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趾高气扬的味道。

    “啊,瞧这脏兮兮的衣裳,老旧的花样,枯草般的发丝,别是院长新收容的丫头。”

    夏令涴抖了抖衣摆,上面不单有泥土草屑还有揉压过的花瓣。不过,瞄到对方那红绯色的蔷薇花六幅儒裙,怎么看都是皇城里最新的式样,她的的确比不上。

    “嘁,丫头们是不准随意在书院走动的,你归哪位姑姑教导,还不去领罚。”

    夏令涴踢了踢脚尖,抬头窥了窥对面盛气凌人的女娃,再眺到更远处的小少年身上,笑吟吟地道:“姐姐长得真好,像花儿一样。”

    女娃剔着她,头扬得更高了。

    夏令涴接着说:“姐姐的声音真好听,夜莺都比不上。”

    女娃抿着的嘴角因为被称赞已经扬了起来,就算已经六岁,称赞的话她是从来不会嫌弃少的。虽然对方是个毛丫头,可就算同为女子也能拜倒在她的花儒裙下。

    “姐姐我送你一份小礼,你别欺负我好不好?”

    “千金小姐从来都不屑于欺负毛手毛脚脏乱丑陋的黄毛丫头。本小姐是在教训你。”

    “哦,”夏令涴眯着眼眸,拉起对方的小手,轻轻的将礼物放了进去。想了想,又展颜笑道:“娘亲说,长得好又会唱歌的女子十有*是狐,狸,精。”话一完,蹬蹬地跑远了,留下呆愣的女娃盯着自己手心的‘礼物’——一条断成三节的蚯蚓,还在蠕动着。

    “啊——”千金小姐尖叫,童音还没深入云霄半路就打了一个弯儿,瞬间焉了下去。

    夏令涴戳戳倒地的女娃:“她怎么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少年嗤笑道:“晕了。任何千金小姐收到虫子的尸体都会晕倒的。”

    夏令涴感慨:“真娇弱啊。”

    少年瞥了她一眼,翻开那千金腰肢上挂的一块翠绿玉牌:“你有麻烦了。这位千金是刑部光禄大夫古大人的大小姐,他们家历来都在刑部主事,最新出台的《刑罚等级薄》就是她父亲所撰写,里面涉及了大大小小各种刑罚,其中最有名的是十大酷刑,让人生不能死不透。”

    夏令涴拍掉手中的泥土,疑惑:“刑罚?”

    “抽筋扒皮点天灯、五马分尸,知不知道?”

    夏令涴摇头。

    少年瞄向她的腰间,没有书院学生中寻常可见的碧绿腰牌,也没有教书先生和姑姑们家眷用的银牌,书院特请的护院丫鬟们才能佩戴的檀木身份牌子也没有。

    “你不是新生?”

    “新生是什么?”

    “谁带你来的?”

    “爹爹。”

    “你爹爹是哪位大人?报上官职来。”

    夏令涴歪着脑袋,大大的疑惑:“官职是什么?能吃么。”

    少年吸气,仔细将对方上上下下打量了遍。脏兮兮的脸颊,杂乱的发丝,不够新的衣料无不表明了夏令涴的身份——她不是某位官员的嫡系家眷。少年面上露出一丝虚假的惋惜:“你活不过几日了。早些让家人准备棺材吧。得罪了刑部的人,轻者进去十天半月缺胳膊少腿的出来,重者一命归西尸骨无存。”

    “啊,”夏令涴惊吓。虽然听不懂‘刑部’,可‘棺材’却是经常见到。原来老家附近有座庙宇,里面有位大伯就喜欢做棺材,她每次躲迷藏就爱钻到里面,任何人都寻不着。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道:“他们抓不住我的,我是猴子。娘亲说,猴子可以爬山爬树,不用吃饭摘桃子就能活。他们要抓我的话,我就爬到山上去。”棺材躲不了了,可以躲山洞嘛,甭管谁都寻不着她。一把拉住少年的衣袖,“小哥哥,你是什么变的?虫子、小猫、狗狗,说不定你是桃子变的。不对,小哥哥你比这位姐姐都要漂亮,应该是——妖怪!”

    少年还在疑惑猴子的结论是哪里来的,就听到这么一句,眉毛一瞪:“你才是妖怪!”他想了想,补充道:“我母……娘亲说我家都是龙。”

    “那小龙哥哥,你能不能……”

    少年看着自己被对方抓得乱七八糟还着泥屑的衣袖,不耐烦的问:“什么?”

    “你能不能别说看见我了。嗯,我们也不认识,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就没有人知道我丢了蚯蚓给狐狸……这位姐姐。”夏令涴在对方的瞪视下从善如流的把‘狐狸精’三个字给吞了下去,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哀求着。

    “古小姐认识你。”

    “哦,她不认识。”

    “她看见你了。”

    “我不承认。”

    少年冷笑:“你当她是睁眼瞎。”

    夏令涴嘀嘀咕咕:“以往娘亲说我爬树了,我不承认她也没有办法。我做了错事,我不说,妹妹不说,旁人没瞧见,爹爹也就不能打我的屁屁。”

    果然是平民子女,不是扯蚯蚓就是爬树。少年笑得奸诈:“我为什么要帮你。看,我也不认识你,你也不是皇亲贵戚,更不是重臣家眷,连书院里的人都不是,帮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夏令涴吧嗒吧嗒眼,悉悉索索的从身上掏出一只蟋蟀来:“我贿赂你。”

    “又是虫子。”

    “它叫小帅。”夏令涴捏起蟋蟀的翅膀小心翼翼的放在少年的肩膀上,蟋蟀一蹦落到了他的头顶,抖了两下翅膀,在那金丝发冠上占了一个窝。夏令涴嘻嘻笑起来:“它喜欢你,所以你得帮我。”

    “就因为一只蟋蟀?”

    “我家小帅是史上最帅的蟋蟀。”夏令涴偷偷瞧了瞧还躺在地上的古小姐,撅起嘴巴:“小龙哥哥,你不能跟狐狸精一起欺负我。我是猴子,跟你是一家人。”

    少年头一扬,鄙视道:“谁跟你一家人。本公子哪里是你这等平民攀得上的。我们龙是天上飞的,你猴子是山里跑的。”往日里只要他一说出这等话,身边的人无不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而对面这个小女娃却无动于衷,显然她对自己的嘲讽鄙视都缺少一根筋,这让她看起来傻里傻气。

    傻里傻气的夏令涴摇晃着少年的胳膊死缠烂打:“小龙哥哥,我迷路了。我要找爹爹,你随我一起去找爹爹啊。”少年甩了几次袖子都无法挣脱,继续冷言冷语,两个人叽叽喳喳中逐渐远离依然在地面上昏迷不醒的千金小姐。

    白鹭书院是皇城中最大的一家书院,分为男子就读的腾龙馆与女子就读的栖凤馆。院长的醉龙斋不在前院,而是靠近后门一处偏远的竹林里。一到夏日,簌簌的竹叶和隐约飘来的淡香让人心旷神怡,严老院长就爱在竹林里的躺椅上,端着一壶茶,老学究似的捧着一搭竹简慢慢看。

    不看纸书,看竹简,老人家返璞归真得厉害。

    少年带着夏令涴还没踏进醉龙斋的门槛,就被另外一名书童给拦住了:“七公子,康静夫人正在找这位夏小姐,您看……”

    七公子伸出被夏令涴死死抓住的手腕:“有人来找你了,还不快去。”

    夏令涴对于能够善待自己小帅的少年有着纯真的喜爱,当即摇晃道:“你也一起去。我怕再次走丢了。”

    书童低声道:“夏小姐,汪公子在康静夫人的院子里等着。”

    “啊,汪哥哥!”一甩七公子,毫不犹豫的跟着书童跑了,似乎方才的黏糊只是错觉。七公子瞧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咬牙切齿。

    在这书院中姓汪的公子有好几位,通常情况下说的都是御史台汪大人的嫡子汪云锋。

    夏令涴一路颠跑,被书童引进了醉龙斋的偏院。院子中正坐着一位梳着高髻的端庄女子,她的旁边站着两人,一人是夏令涴熟悉的汪哥哥,他正被另外一名妇人拿着板子打手心。

    汪云锋面上一片苍白,小小的虎牙咬着唇瓣,越发衬托得那双深褐色的眼眸暗沉得让人心疼,瞧那样子已经持续好一会了。

    夏令涴大叫,猛地过去将汪云锋整个人给推远,实木板子毫不停歇的落在了夏令涴的肩膀上。她呜咽着,转身对着那妇人吼:“不准以大欺小,你这个坏女人。”那妇人愣了愣,居高临下的注视着她,眼神中没有任何的内疚只有平静。显然,对方是经常这么惩罚孩子的人,她不会被孩子们的哭叫和哀求而手软,也不会因为孩子们的家世地位而畏惧退却,她有着执行者的冷漠和淡然。

    她望向那坐着的女子:“夫人!”

    康静夫人正拿着一支笔在书薄上写着什么,闻言头也不抬:“继续。”妇人点头,不知哪里走出来一个丫鬟,随手一提就将夏令涴整个人给抓到了半空中。木板敲打在皮肉上的‘嘌嘌’声,每敲打一下汪云锋的背脊就忍不住抖动,然后继续挺直了等待第二下、第三下。

    夏令涴经常挨揍,可下手的鸳鸯姐姐从来都是板子高高抬起轻轻落下,小屁屁过了半夜就不痛不痒。她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实打实的如同每一下都要对方皮开肉绽地响声,只看见汪云锋额头的冷汗越来越多,被咬着的唇瓣由深红转成惨白。对方还咬牙苦撑着,不敢说一句话不敢动一下。是了,这里不是夏家,身边的人也不是她的父母。夏令涴挨打的时候父亲总是沉默,母亲会不忍心看,妹妹会抖成一团哭得断气。这里的人一定都是坏蛋,是地狱的阎王,他们欺负汪哥哥。

    “不要打他,不要打……”夏令涴哭叫,手脚挣动地比她自己挨板子时还要激烈:“你们干嘛打他,汪哥哥最好了,他不会做坏事也不欺负人。”

    “他办砸了差事。”康静夫人稍微抬头,瞥了她一眼。那丫鬟将夏令涴的手脚都困住,只能脖子可以转动。她说:“院长吩咐汪云锋照顾夏家的两位千金,他却走丢了一位,只剩下夏家的二小姐夏令姝一人呆在了院子里。这是对他做事不够稳重和周全的惩罚。小时候能够对差事胡乱应付,长大了成了朝廷的栋梁不也会应付皇上的旨意,辜负父母长辈朝廷和民众对他的教导和期待。此时不罚,更待何时。”

    夏令涴恍然大悟,辩解道:“不是汪哥哥丢下我的,是我自己贪玩趁着他不注意跑去了别处。娘亲说了,冤枉孩童的大人不是好人,是……丑八怪。”

    康静夫人眉头都不皱一下:“冤枉?”她问汪云锋:“院长是否交代你要好好照看夏家小姐?”

    “是。”

    “是不是你提出要带她们去九溪园玩耍?”

    “是。”

    “夏令涴夏大小姐是不是从你的身边给走丢的?”

    “……是。”

    “最后是你独自苦寻不着,无计可施之下才来找本夫人求助?”

    “是。”

    “你既然来了,就应该知晓本夫人会按规矩办事。打手心五十下轻不轻?”

    汪云锋摇晃两下,低头:“不,夫人责罚得对,是学生的错。”

    夏令涴还想反抗:“不是汪哥哥的错,是我太调皮了,你们不要欺负他,要罚就罚我好了。”反正她皮糙肉厚,真的疼了她就大叫,爹爹总会来救她娘亲也会心疼。她那五花肉屁屁可不是谁都能够敲打的,她迟早会让对方知道她夏令涴的厉害。她要往那康静夫人的儒裙里放癞蛤蟆,要往这冷漠妇人的袖子里放蛐蛐,还要给捆着她的丫鬟的饭碗里放碎石头,让她力气大!她要把胖丫鬟饿成瘦竹竿。

    她志得意满的认为对方会接受她的建议,毕竟从小她就是这样替妹妹背黑锅还逃脱惩罚,她才不怕呢。

    可惜,康静夫人不是寻常妇人,她是这白鹭书院的女魔头。她带着倨傲的睥睨着这看起来只有五岁大小的女娃儿:“你一介外人,惩罚你作甚。等你成了书院的学生,做了错事之后再一并罚了就是。”一摆手,就让丫鬟抱着踢打不休的夏令涴出了院子,远远的只传来毫无教养的大吼大叫。

    “知道我为何当着她的面罚你?”

    “学生明白。”汪云锋接过康静夫人亲自递送到手上的碧晶膏,淡淡地道:“夏家大小姐顽劣不羁会给书院带来不好的风气,也会让她就读之后招惹到不该招惹的人。夫人这下马威就是为了让她明白白鹭书院不是世家大族的后院,也不是地方衙门的后花园,由不得她任性胡为。”

    “果然是御史家的公子,有一双明白是非的眼睛。”康静夫人摆摆手,“去吧,好好安抚她。红脸白脸都上场才好把这场戏演完,也才不辜负夏大人的嘱托。”

    热闹的偏院没了多久就安静了下来。康静夫人遥遥的望着少年疾走的身影越来越远,忍不住哀叹:“御史汪家的男子,一如既往的不会挑娘子。这汪云锋以后定然又是惧内的主。”半响后,又对身边的妇人道:“细娘,着人给汪家送两坛子白醋过去,说是给汪大人新纳小妾的贺礼。”

    细娘抖了抖方炒过肉,无语望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