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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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门打开,一股无人居住的味道。

    卫来从不给房间做修饰,屋里只有最必须的用品,满足最基本的居住需求,用他的话说,离开的时候不会不舍,回不来也不会惦记。

    谁会惦记一间近乎空荡的房子?

    他关上门,脱-光衣服,地上撂下的一层一层,之前还是他的第二层皮,现在软瘫成流浪汉都不捡的垃圾。

    进了浴室,莲蓬头打开,水管里先嗡了一阵,像吃坏肚子,然后热水引上来,喷出花洒。

    十分惬意,上次洗澡还是在冰湖。

    第一层剃须泡沫没起沫,脸颊和下巴流下黑的水,低头看,身上蔓延着条条污脏的细流,在下水口汇总成一处,打着漩涡。

    剃须,用电推推短头发,黑泥长进皮肤的纹络,只能拿刷子蘸上肥皂去洗刷,水流哗哗不断,肥皂打到第三遍才算是洗退脏色,以至于他自己都诧异:怎么忍过来的?

    转念一想,其实也没忍,那种环境,没得选。

    关上蓬头,浴室里忽然安静,热蒸汽消散,即便有暖气,凉意还是瞬间裹住了全身,卫来腰间裹了条浴巾,走到镜子前头,伸手抹去镜面的雾气。

    男人的脸,棱角分明,下巴泛着剃须后的暗青,赤-裸的肩颈,肌肉结实铁硬。

    眼锋很冷,不排除是这些天给冻的。

    眼神很亮,不浊,鱼能明目,可能跟这些日子吃多了冰湖的鱼不无关系。

    薄唇抿起,据说薄唇的男人无情,这话不对,他个人并不十分无情,只不过对什么都不太深情罢了。

    不得不承认,还是现在的自己看起来更顺眼一点,埃琳见了,大概会重新爱上他的。

    ***

    卫来把换下的衣服装袋,扔进楼道间的垃圾通道,闸口关阖的刹那,忽然有点不忍,耳朵贴上墙,听到垃圾落到底的闷响。

    像是种宣告,所有的印记表证洗的洗扔的扔,一段日子就此过去。

    回房,拉帘,睡觉,躺上床的刹那,手机响,麋鹿发来短信。

    ——明晚十点半,老地方。

    他说了声“好”,就好像麋鹿能听到,然后关机,眼皮千斤重,顿入黑甜。

    睡的很死,窗外,赫尔辛基下起又一场冻雨。

    这一觉超过24个小时,醒来的时候,暮色趴伏在城市上空,只剩下一些露着白的边缘没有遮盖完全。

    卫来拉下天花板窗连着的铝合金折叠梯,带着烟和火机上了阁楼,阁楼地板上积薄薄的灰,倒着他上次离开前喝光的一罐啤酒,斜坡顶开大的天窗,为防冷和隔音,用的双层玻璃。他从里头推开,抓着窗框翻上了斜坡。

    城市声浪铺天盖地而来,卫来踏着覆瓦走了两步,坐倒在冷湿的斜顶上,点着了烟。

    低头看,赫尔辛基像一口刚揭开盖的蒸锅,人气弥漫。

    卫来对“人气”有自己的理解:大多数人的身高都在两米以下,人会发出体味、气息,会说话、打架、交流情感、歇斯底里、要死要活,所有这些都要用到气,而所有的这些气都在两米左右的高度里杂糅、流转、沸腾、翻覆,所以大气层的正确划分应该是:地气层,人气层,空气层。

    麋鹿跟可可树都跟他上过高处俯瞰“人气”,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到底能看到什么?

    卫来回答:“能看到很多故事,发生的、发酵的、消失的。”

    可可树:“胡说八道。”

    麋鹿:“你们中国人,就是这么奇妙。”

    天黑下来,东北方,赫尔辛基中央火车站巨型人像手中捧着的球灯亮起,卫来在覆瓦上摁熄烟头,翻窗回房。

    ***

    再次推开酒吧的门,是晚上9点,酒吧里放《killingyou》,死亡金属乐队的歌。靠门的角落里有个老头在卷大-麻,边上等待的年轻人迫不及待,目光灼灼。

    卫来径直走向吧台处的埃琳。

    果不其然,埃琳目光里带惊喜,笑意大盛,那一声“卫”叫的情意无限,连脖颈上纹的眼镜王蛇都柔媚成了江南烟雨里初见许仙的白素贞。

    卫来拖了高脚吧凳坐下,从怀里掏出钱包:“羊角包、冰啤、伏特加、红酒。”

    埃琳先给他打冰啤,啤酒杯推过来的时候,卫来正把钱包口朝下用力一抖——

    只掉下来一枚硬币,吧台上滚出一条直线,撞到水母缸,饮恨倒伏。

    是欧元,币面上半幅欧洲地图,边上有“”的字样。

    0.5欧,约合不到4块钱人民币。

    埃琳警惕心起,啤酒杯停在半道。

    卫来说:“赊账。”

    “你钱呢?”

    “花了。”

    “那么多钱!”

    “花了。”卫来列举要花钱的地方,“我雇过破冰船,把结冰的港口破开一道口子,很壮观,像巨大的楔子嵌进北冰洋,我拍照了,想带给你看,但后来零下三十度,相机冻坏了。”

    他笑,拍埃琳的手背:“你不是爱我吗?赊次账吧。”

    埃琳很有原则:“爱你是一回事,钱是另一回事。”

    卫来觉得情人还是中国的好,爱你爱到心肝脾肺肾都血淋淋掏上——他咬牙切齿:“我真看不出来,你爱我到底爱在哪了。”

    ***

    和卫来初见的时候,埃琳还没有开酒吧,对卫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日-本人?”

    她清楚记得,卫来脸色有点阴沉,顿了一会才说:“中国人。”

    中国?那是哪?埃琳的世界地图里,只有德国、北欧和包围着的一片海陆蛮荒,黄色人种她只知道日-本人和印第安人。

    为了更接近卫来,她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中国,当晚回家路过音像店的时候,她问老板:“有关于中国的电影吗?要很有名的,新一点最好。”

    老板撅着屁股在脚边的纸箱里翻检了一阵,递了一张给她,语气很肯定:“这个,很有名。”

    那是张艺谋的电影,《一个都不能少》,讲述了农村、文盲、贫穷、展望,在欧洲拿了不少奖项。

    埃琳看了两遍,以为这么简单就能把中国咀嚼透彻,第二天见到卫来时,她一副对中国很熟悉的样子,问他:“你小时候上学,要翻几座山啊?”

    卫来当时在抽烟,好大一会没说话,烟头搁在啤酒杯边,累积的灰烬霍一下倾翻在酒里。

    然后看着她,一字一顿:“你真该多看看新闻,关心一下这个世界。”

    ***

    埃琳同意让卫来赊账,两个原因。

    一是卫来信用良好,从来没有真的欠账;二是因为他说,今晚就会来活。

    来活等于来钱,他上一次来活,带回来鼓鼓囊囊的一包钞票,一次昂贵且变态的北极圈度假后,变回穷光蛋。

    这不是正常的生活态度,埃琳忧心忡忡,她隔着酒吧的乌烟瘴气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卫来,决心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劝一下他。

    卫来揪了块羊角面包,蘸撒在餐盘里的盐,送进嘴里的时候,边上凑过来一个身材妖娆的女人,穿裹身的黑色短裙,浓重的黑里泛金的眼影,像埃及艳后。

    声音性感而沙哑:“不请我喝一杯?”

    卫来说:“好啊。”

    埃及艳后嫣然一笑,腰肢扭动,驾轻就熟地旋身坐进他怀里,蕾丝的领口开很低,一道乳白色挤压下的深沟嵌进他眼底。

    像破冰船楔开的那道口子。

    女人伸手挂住他脖子,红唇挨近他的脸,将到而未到时,卫来忽然控住她,说:“别动。你是不是用的香奈儿的唇膏?”

    色号99,正红,怎么那么像拉普兰森林里看到的那只驯鹿的嘴唇呢?

    ……

    埃琳冷眼旁观,以为这戏会转成两人相拥离去,谁知五分钟后,埃及艳后端了一杯酒离开,寻觅新的目标。

    她心下窃喜,端了份起司蛋糕过去:“送的。”

    又问:“没看中?”

    卫来说:“有情况啊。”

    埃琳好奇凑近,他压低声音:“我这趟冻的有点狠,这样的女人在怀里,我都没什么反应。我得恢复适应一下。”

    老祖宗没骗他,饱暖思淫-欲,四个月饥寒交迫,他没怎么想过女人,埃及艳后这样的段数,他的脑子里出的都是芬兰旅游风景片。

    埃琳恨恨:“也许冻的坏死了呢。”

    卫来拿羊角面包使劲擦碟子里剩下的盐:“怎么这么狠呢?冻的坏死了,你能得什么好处?”

    埃琳还想说什么,墙壁上的挂钟忽然报时。

    十点,酒吧高处挂悬着的三面液晶背投电视同时开启。

    ***

    埃琳的酒吧叫“wecareabouttheworld”,不是没理由的:每晚十点,会播报世界新闻。

    常客都知道这规矩,也乐于遵守,不管是泡妞还是□□,到十点时,必然停止一切全情投入。

    其实他们中的大多数,出了这酒吧,可能连新闻频道都没开过。

    卫来看的很有滋味,四个月不通音讯,每一条新闻都像一根输血管道,把现实的世界汩汩输进他闭塞干涸的血管。

    日-本地震,印-尼火山口在喷烟,美-国校园枪-击,车臣恐-怖分子头目被俄击-毙……

    又一条。

    “今天是沙特油轮天狼星号被索马里海-盗劫-持的第七天,船上25名人-质仍无消息。据知情者透露,海-盗方面开出了2000万美元的赎金要求……”

    2000万!美金!

    卫来没法不想到自己的0.5欧。

    真是……还不如去做海-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