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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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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璟抵达盐渎三日,同石劭日日会面,几度长谈,试图说服对方返回北地,投身秦氏坞堡。

    此举也是情非得已。

    秦氏坞堡兵强马壮,大量招收流民,并且同慕容亮达成以珠换人的交易,兵源和人口肯定会越来越充裕。随着人口增多,粮食的缺口也会日渐增大。

    坞堡内不缺冲锋陷阵猛将,不少精通兵法的谋士,偏偏缺少内政和经济人才。

    秦氏家主求贤若渴,恨不能亲自披挂上阵,往各处搜罗人才。

    奈何条件有限,有名望的要么随晋室南渡,被高门士族收拢,要么就是被胡人掳走,生死难料。没有名望的,有没有真才实学不论,躲进哪个山岭之间,立刻如水入汪洋,压根无从找起。

    早在咸康年间,秦氏便开始招纳石氏,碍于种种因由始终未能如愿。

    此后几十年间,秦氏和石氏一直维持书信往来。感动于秦氏的诚心,石氏曾帮助秦氏往南方买粮。如今秦氏商船的领队船主,十之八-九都是石氏帮忙培养起来。

    经过多年努力,两家的的距离越来越近,待到晋哀帝在位,石氏家主——石劭的亲爹终于点头,答应举家迁入西河郡。

    一为秦氏多年的锲而不舍,二来,鲜卑人和氐人紧盯着石氏这块肥肉,早晚都要下嘴。投身秦氏总能保全一家,落入胡人手里,难言会是什么下场。

    发现频繁出现在家宅附近的鲜卑骑兵,想起昔日好友的下场,石氏家主下定决心,遣人给秦氏坞堡送去书信,希望后者能够派仆兵前来,护送全家前往西河郡。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不等书信抵达西河郡,乞伏鲜卑先一步下手,石氏遭逢大祸。

    石劭同秦璟谈话时,细述全家被鲜卑囚困的经过,并言,如果不是他和兄长咬牙为鲜卑驱使,家人根本撑不过数月,更等不到乞伏鲜卑内乱,趁机和羊奴一同外逃。

    “掳走的汉人都被关在羊圈,白日干活,夜间只能靠在牲畜身上取暖。男子尚能保命,女子的遭遇更是不堪。”

    “胡人嗜杀,死在胡人刀下的汉家子不知凡几。”

    “仆在乞伏首领帐下,曾见昔日高门被胡人劫掠,一夕家破人亡。流民建造的坞堡被攻破,堡民惨遭屠戮,房舍皆被付之一炬。火光冲天,浓烟整日不散。”

    “此番南渡,家人遭遇不测,父母兄嫂尽皆不存。幸得桓府君出手相救,仆才能留得一条性命,保住唯一血亲。”

    话说到这里,石劭的神情愈发严肃。

    “蒙此大恩,理当结草衔环,尽心图报。劭不忘秦氏之义,感念尊侯器重,然恩重不报,何以立身天地之间,何以敢称丈夫?”

    石劭表情坚定,语气没有半分动摇。以实际行动表明,无论秦璟说什么,他都不会前往北地。

    “敬德决定了?”

    “是。”石劭拱手道,“请秦郎君体谅。”

    秦璟摇摇头,暗中叹息。

    牛不喝水总不能强按牛头。秦氏的确缺少人才,但石劭打定主意不愿北返,一心一意留在盐渎,总不能把人绑回去。

    这不是秦氏的行事作风,传出去必要受世人诟病。

    “敬德乃真丈夫。”

    “仆惭愧,当不得郎君夸赞。”

    事情说开之后,秦璟怀抱遗憾,却对石劭的品性更为欣赏。同样的,对能让石劭死心塌地的桓容也多出几分好奇。

    先时只觉得这小公子性情直率,有秦汉士子之风。如今来看,其品性言行定有更多过人之处,的确值得一交。

    “敬德无意北返,我亦不好在南地久留。”

    氐人和鲜卑人打得不可开交,秦氏坞堡夹在二者中间并非绝对安全,必须做多方面的考量。

    “返回北地之后,我会向家君禀明敬德之事。敬德可随时遣人往北,如能援手,秦氏定不推辞。”

    “多谢。”

    石劭笑容诚恳,费了诸多力气,等的就是这句!

    “秦郎君不介意,现下便有一事相商。”

    “何事?”秦璟道。

    “仆知北方连遇旱蝗,粮产锐减。因鲜卑胡同氐人大战数月,阻断多条商路。纵有吐谷浑等番商往来市货,仍是杯水车薪,补不足半数缺额。”

    秦璟没有说话,双手平放腿上,等着石劭道出下文。

    “今岁盐渎稻谷丰产,盐场出盐超过往年,且价格下降一成半。”见秦璟挑眉,明显知晓其意,石劭笑容增大,道,“未知郎君是否有意做这笔生意?”

    秦璟曲了两下手指,眸光微敛,衡量其中利弊,没有急着点头或摇头,而是问道:“此乃敬德之意?”

    “府君亦有此意。”石劭道。

    斟酌片刻,秦璟点头。

    “好。”人带不回去,能新开辟一条商道也算弥补。

    “郎君答应了?”

    “盐粮均为堡内必须之物,且盐渎价低,璟为何不应?”

    初步定下合作意向,石劭请秦璟前往后堂,与桓容共商此事。

    盐渎已被划为桓容食邑,千户税粮均入县公府库。随县内豪强倒台,盐亭陆陆续续收回,制出的盐逐月增多,除运往建康的定额之外,余下都归桓容处置。

    粮食暂且不论,单是累积起来的盐量就够桓容赚上一笔。

    得知石劭不准备北返跳槽,桓容可谓惊喜不小。知道他和秦璟谈成生意,惊喜瞬间加倍。听完秦璟要求的货物数量以及给出的价格,桓容整个人都处于“懵”的状态。

    “以金市粮?”

    “绢布亦可。”

    咕咚。

    桓容咽了口口水,精巧的喉结上下滚动,脑袋有些发热。略微冷静下来,转念又一想,粮价高于晋地,并且以黄金交换,这事是不是太好了点?

    天上掉馅饼可以有,但饼里包着的是什么馅,会不会藏着咯牙的石子,没弄清楚之前绝不能轻易下口。

    “秦兄可有其要求?”

    “确有。”秦璟点点头,道,“我欲同容弟定契,每年七月至九月运粮,盐船三月一行,均自盐渎北上,不经建康。”

    “不经建康?”桓容心头微跳,眼角余光瞄向石劭。后者微微点头,示意他无需犹豫,可以答应这个条件。

    “船行建康需过京口,此后行过运河,又要过大小各处津口,每处理都要缴纳货物或者绢布。粮船百分税四,盐船十分税一,仅过三道篱门,成本便要多出许多。”

    桓容眨眨眼,看看一脸精明的石劭,再看看理当如此的秦璟,顿觉土著腹黑,自己这个穿越客过于纯良。

    明摆着撺掇他逃税,还逃得如此理直气壮,真的不会出问题?

    看出桓容的不自在,石劭笑了。

    “府君大可不必如此。津口名为朝廷设立,实为各高门士族掌控,每年所收商税路费仅一成入国库。府君接掌盐亭,愿向朝廷贡盐,已是补足其税,无人会以此挑唆攻讦。”

    简言之,打着朝廷的名义设立关卡,收取的商税大部分落入高门士族口袋。

    桓容老实交税,也只是肥了建康士族的荷包,半点落不进朝廷口袋,还会被笑话犯傻。与其做冤大头给别人送钱,不如改行他路,正大光明避开津口,换成贡盐船入京,国库还能有些入账。

    如果想为百姓谋利,可上表朝廷,请天子许可遣国官入京,逢双月设立小市,低价向百姓市盐。

    “仆未曾至健康,也曾听闻城内诸市。”石劭认真道,“府君忧国忧民,仆甚敬佩。”

    桓容:“……”

    他只是提了一下交税问题,怎么突然就转到忧国忧民了?是古人太擅长脑补,还是相隔一千多年,彼此之间存在无数代沟?

    仔细想想,东晋当真是奇葩的朝代。

    皇帝和士族高门平起平坐,盐铁把控在士族之手,天子不铸钱币,收费的关卡都不是朝廷设立。凭借华夏正统硬是挡住北方胡人,甚至赢了淝水之战,换成后世封建王朝简直不可想象。

    现如今,自己也加入豪强之列,成为欺负皇帝的士族一员,该说是迈向成功的第一步?

    最终,桓容被石劭说服,答应秦璟的要求,粮船和盐船直接从盐渎出发,经射阳至淮阴,随后沿淮水西行,至汝阴郡转道北上,穿过秦氏坞堡和慕容鲜卑交界地带,换陆路直入洛州。

    说话间,石劭铺开纸笔,勾画出简略的地形图。水流郡县都画得十分详细,特别标注出几处沿河郡县,可为商船行经提供便利。如果能收入手中,设下坞堡据点自然更好。

    桓容有些无语。

    自己好歹也是盐渎县令,天子亲命的官员。当着他的面讨论地盘划分真的好吗?鲜卑和氐人的地盘也就算了。关键在于,石劭点出的几个郡县,少部分可是在东晋境内。

    待全图完成,墨迹吹干,秦璟不由得点头,对石劭的才能颇有几分叹服。

    桓容却是皱眉。

    在他看来,这样的图纸依旧显得抽象。

    考虑到要和秦璟建立长久的合作关系,总要亮出一两张底牌,桓容另取来一支笔,参照石劭的图纸勾画,线条更加精细,郡县河流也更为清晰。不再是几条枝桠几个圆圈,看起来更加直观。

    “府君大才!”石劭语带惊叹,爽快丢开自己的手笔,直接取用桓容绘出的地图。

    仔细看过图上水貌地形、郡县分布,秦璟抬头看向桓容,眼中闪过异彩。

    “容弟曾往此地?”

    “未曾。”桓容摇摇头,直接抛出郗超,“家君幕下郗参君有大才,容曾从其学习,勉强学得一点皮毛。”

    “容弟过谦。”秦璟笑容不减,“璟有一事相托,容弟可否答应?”

    “如是绘制北地舆图,恐不能答应秦兄。”

    桓容拒绝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今时不同往日,手中有了地盘,身边有了人才,心腹护卫正在培养,说话自然有了底气。

    更何况,他亮出底牌是为勾住秦璟,增加自己的筹码。立即满足对方的愿望,今后的生意还怎么搭配添头讨价还价?

    勾住?

    一念闪过,桓容愣了两秒。

    这词似乎有哪里不对?

    “容弟可有顾忌?”

    “并非是顾忌。”桓容解释道,“容未曾到过北地,也未见过类似舆图,实在是无能为力。他日如能到北地一行,或许能帮上秦兄。”

    “此言有理,是我急躁了。”秦璟没有强求,话锋一转,道,“我与容弟甚是投缘,容弟何时往北,璟必扫榻相迎。”

    看着面带笑容的秦璟,低头看一眼被握住的手腕,桓容突然发现,这美人的性格似乎和印象中有所不同,或者应该说是差距很大。

    彼此达成一致,定下两年运送的粮盐数量和价格,石劭动笔写下契书。

    如今世道不安定,战争随时随地发生,加上天灾频发,粮价自然会有所波动。例如东汉末年乱兵攻入长安,一斛豆麦的价格达到二十万钱,谷的价格竟达五十万钱。东晋的粮价不会如此夸张,但涨起来也十足吓人。

    两年是桓容定的,为的是向秦璟表明他是个实诚人,不会短期乱涨价。若是按照石劭的要求,一年都嫌多。

    契书定好,以隶书刻成竹简,桓容秦璟各留一份。

    五日后,首批盐船将随秦璟一同北上,消息自然瞒不过建康。

    “秦璟此行仅为市盐?”

    不提南地士族,慕容垂得知消息仍不放心,派人通知船商,下次往建康市货不妨东行侨郡,仔细探一探盐渎的底细。

    桓容不知麻烦正在酝酿,看着成袋的盐运上木船,随船的黄金送入县衙,不禁心中感叹,如此财大气粗,难不成秦氏手中握有金矿?

    猜出他所想,秦璟道:“日前同慕容鲜卑交易,得金数百。”

    同慕容鲜卑交易?

    桓容愈发感到好奇,略微抬起头,活似圆睁大眼的狸花猫。

    秦璟看得有趣,解释清楚前因后果,并且重点说明,多亏桓容赠他的珍珠,才打动慕容亮,为坞堡增添更多人口。

    “多谢容弟。”

    “不敢。”桓容有些脸红。

    秦璟的笑容愈发真挚,三言两语又绕到北上舆图等事,桓容差点被被带进沟里,好悬紧急刹车,没有当场点头。

    事后回想,和古人打交道果然不能掉以轻心,否则早晚要吃大亏。而秦璟的性格岂止不是冰冷正直,简直就是两个极端,黑到了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