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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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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心魔,多是修士埋藏在心里不敢面对的恐惧,或灵魂深处不愿直视的欲念。

    平时了无痕迹,出现便是杀机。

    杨夕看见,云锦霓裳,金玉飘带。

    八、九岁的女孩,肌肤如雪,明眸善睐。眉间点着一粒鲜红的朱砂。稚嫩的脸上,是金尊玉贵着养出来的千娇百媚。

    莲步轻移间,裙摆飘动,恍若仙子。

    杨夕默默的看着。

    那不是她,她做梦都没有穿过那样好的衣服。

    满面严肃的老嬷嬷用手拎着个破衣烂衫,灰不溜秋的丫头。嫌弃的跟那‘仙子’说:

    “小姐,这外面买来的人实在用不得,规矩没学过,性子又野,这清洁的习惯也没有。小姐何苦放着家生子不要,非要这么个贱东西?”

    “出身贱点没什么,调?教几日也就过来了。”小姐弯下腰来,伸手拂开小丫头的额发,带着纯真的神情:“我喜欢她的眼睛,好看,像大姐姐那只西洋的波斯猫儿。”

    被拎着的女孩一身破衣烂衫,灰扑扑的脸上看不清面貌:“……我不贱。”

    杨夕抿了抿嘴唇,这个才是她。

    六岁时的她,初为人奴,还不知道什么叫婢女,什么是贱籍。

    那个漂亮的小姐,精致的小姐,娇贵的小姐,其实她并不是一个苛刻的主人。天真尚存,她甚至会讲道理的:“我花二钱银子买的你呢,身契上你按了手印的,你要不认账么?”

    卖身契上,一朵手印鲜红如血,和小姐眉间的朱砂是一般的颜色。

    “小姐,我不识字的。”

    “画押的时候,你娘老子都是在的,你爹可是秀才,难道他也不识字吗?”娇养的小姐,即使生气,也俏生生的好看。

    土气的丫头,她想笑也那么难堪:“小姐,你爹爹没骗过你么?”

    伶俐的管家娘子看小姐面露不悦,蹲下来开解笨丫头:

    “丫头,跟你说句实话,就算你真不是自愿卖身,你也是要认的。三纲五常,父为子纲。三从四德,在家从父。你爹作主卖你,那是合情合理又合法的。就是告到官府去,你也是小姐的奴婢了。你要这么犟下去,被老太太知道了只有八十个板子打死。再说你是到小姐身边伺候有什么不好呢,有好衣裳穿,还有金银首饰戴,若是伺候的好,得了体面,将来还给你配个俊俏的小子。而且小姐给了你爹二钱银子,以你的模样算是很多了!”

    一两银子,能换两千个铜板。二钱是一两的五分之一。两个铜板可以买一个馒头。

    六岁那年,杨夕的爹,把杨夕卖了二百个馒头。买主买她的原因,是她的眼睛像一种猫。

    生之卑贱,低如尘埃。

    这是她杨夕的心魔。

    一个苍凉古朴的声音在远方响起,带着洞悉世情的悲悯,和穿越亘古的沧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忽而心魔幻境中狂风大作。杨夕站立不稳,雪白修长的手指间延伸出十根晶莹丝线,丝线翻飞勾住屋檐墙角,却只是徒劳。

    飞沙走石间亭台楼阁寸寸崩裂,雕梁画栋转瞬即成阿鼻地狱。

    血河湍流,白骨为舟。

    万千生灵伏于岸边,向血河默默朝拜。浑似看不见自身不断有鲜血汩汩而出,聚成溪流,最终流汇血河。

    杨夕只觉心中有莫名悲愤难以压抑,再控制不住丹田内混乱的气息,喉间一甜,仰面喷出一口热血。“咕咚”一声落下滚滚血河。许久,只浮出一个单薄气泡,随着一声轻响而破碎。

    “啪”。

    静室之中,一盏【魂灯】,幽幽如豆。

    一室【凝神香】的清冷香味,却似无法安抚灯中一缕微末魂火。

    室内唯一的蒲团上,瘦小的少女双目紧闭,大汗淋漓,呼吸困难形如溺水之人。忽然右腕翻转,手中竟握有利刃,果断一刀插在自己腿上,血如泉涌。

    少女浑身一震,异色眼眸猛然张开,瞬间清醒之后,七窍之中皆有一道血线流下。

    许久,少女挣扎着扯过一本手工订成的粗糙本子,雪白莹润的手指捏着一根短粗炭笔,歪歪扭扭写下:

    “练气第二层,第六十四次冲关,失败。

    原因:

    困于心魔,六岁,卖身为婢。

    心得:

    【凝神香】无效,浪费一两银子,要找翡翠算账。”

    杨夕叼着笔趴在地上,浑不在意的擦擦嘴角血迹。娴熟的撩起裤腿,手掐“幻丝诀”凝出一根雪白缎带,扎在腿根上止血。

    执行包扎的这双手,与它们的主人相比,实在是漂亮得惊人。手背窄小,手指修长,如冰似玉的色泽从手腕上流淌下来,漫过几乎没什么皱褶的关节,最后滴进粉白指甲里面。看起来柔软,却不失力量。可它们的主人显然并不怎么懂得珍惜,十根水葱样手指的侧面,密布着交错的割伤。

    伤口细且深,斑斑驳驳,如同它们十四岁的主人,短短的一段人生。

    昏暗的魂火,照着薄薄一本修真笔记,粗糙纸张上记录的内容足以令每一个真正的修士望而生畏。

    “练气第二层,第十三次冲关,失败。

    原因:困于心魔,十岁,饥荒年,被饥民围捕,险遭烧烤。

    心得:再也不吃烤肉。”

    ……

    “练气第二层,第二十五次冲关,失败。

    原因:困于心魔,八岁,左眼秘密被驼道人发现,险成(⊙o⊙)?炉。

    追加备注:(⊙o⊙)?=鼎。”

    ……

    “练气第二层,第四十六次冲关,失败。

    原因:困于心魔,饥饿难?耐,生吃人尸。

    心得:为破幻所受伤口愈合速度惊人,我变得越发皮糙肉厚抗打耐造了。”

    ……

    皮糙肉厚的姑娘掰着指头好容易数清了个数,终于气得摔了笔记!大名鼎鼎的心魔幻境,金丹期真人的噩梦,自己练气二层冲关,这心魔怎就不依不饶起来?难道真的是我品性太差,所以才心魔丛生?

    这一大丛要是韭菜,包饺子都够吃好几顿!

    十五日一次冲关,六十四次失败,这是杨夕被心魔所困的第三个年头。

    大道艰难,而一个没有师长指导的散修,其踽踽摸索的修行之路,更如暗夜渡海不见灯塔。

    既看不清方向,又难以坚持。

    而杨夕,她甚至没有上过学堂,识字不多,稍微晦涩一点的书籍就看不懂。

    却仍然,不能甘心放弃。

    她有个从未跟人提起的,胆大包天的妄想。——她想筑基!

    “筑基,是仙凡之间的分水岭。修士一旦筑基,便是超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寿元不再是百十之数。即使在俗世行走,也可不受凡俗律法的约束。你的那张卖身契,也就没用啦!”

    四年之前,死没人性的老道士用言语给杨夕画了一张泛着油光的芝麻大饼,馋得杨夕这头倔驴羔子撒开蹄子吭哧吭哧就上了大道;

    四年之后,杨夕徘徊在练气二层之外,遥望着练气九层之后的筑基,就好像望着远山即将被跑死的那匹马……

    人人都说筑基好,谁见筑基满地跑?

    单单杨夕所侍奉的仙来镇程家,就因为家主程思成二十年前成功筑基,便有能力从宗家分出一支,到仙来镇这灵气尚算充裕的地方,开庄建府,称霸一方。

    仙来镇人口数十万,有灵根者何止千百,百年间却只有过这么一个筑基修士。

    灵根易得,机缘难求。

    而机缘,往往是无数资源偌大势力才能堆出来的。

    可是老道士那张饼画得太香,太油亮,小驴子饿的年头有点久,已经回不了头,也不愿回头了。

    杨夕这头小驴子,无根无脉、无门无派、无爹无娘,连唯一的老道士都被人给害死了。大道之上,不过是一头形单影只的倔脾气小畜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一寸一寸啃着草皮,妄图寻找属于自己的机缘。

    谁曾想,修真界这块枯草地,竟然真被这倔驴啃出了一颗灵芝!

    那是一个月前,她无意中听到了七少爷和十四小姐的谈话。

    “瑶妹妹,去昆仑拜师是绝好的机会。人常说,昆仑天下第一剑。要是能入昆仑,熬上几年成了内门弟子,姨娘和哥哥也能在府里扬眉吐气的!便是爹爹,从此也只会得把你视作最得意的女儿。”

    “七哥说得好听,昆仑再是第一剑派,我等世家子弟去了,也和那无根无脉的散修一样,去给人当那挨打受骂的学徒的。昆仑要真是那么好,你怎的不去?”

    “你当哥哥是不想去吗?昆仑想入内门,必须得是修剑的,哥哥学了二十年炼丹,难道要自废道统,重头开始不成?昆仑与那些三四流的门派不同,每隔一甲子才开山一次,爹爹挚友白先生与昆仑有些渊源,哪里轮到你去拜师?”

    “可是……舞刀弄剑什么的,那不都是看家护院的男人学的么……”

    “傻妹子,你当是那凡俗武夫不成?剑修善战,以力证道。斩得神鬼,诛得心魔。远的不说,就说爹的客卿里面,最受爹看重那几个可不都是剑修?”

    “那……哥哥可要记得……我去给人当徒子徒孙,可都是为了给你和姨娘争气……”

    杨夕听到这段时,有种心如擂鼓的感觉。她甚至想,完了,我这不是她们说的一见钟情么?昆仑势力有多大,剑修有多神气,杨夕一点都没听进去。她真正一见钟情的,只有十六个字——“剑修善战,以力证道,斩得神鬼,诛得心魔。”

    只是挨打受骂几年,便能学会“以力证道,诛得心魔”的本事?在杨夕的认识里,天下间再也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了!

    杨夕撅在地上,呲出两颗小虎牙,乐呵呵的谋算。

    小姐出门,那自然是不可能孤身上路的,家主一定会给她选不少随从。程府上下有灵根的奴仆加起来不过百多人,杨夕琢磨着自己应该是有些优势。不过劣势也是十分明显的,年纪太小不易受到信任。

    炭笔在指间了打了个圈,杨夕认真在笔记上写下“可以尝试去昆仑挨打受骂。”

    半月之后,程家内府门口贴出了一张告示。

    大义说的是:

    程家排行十三,十六,二十一的三位少爷,并十四,十九两位小姐,将要远赴昆仑山拜师习剑。欲在府内仆人当中择选有灵根者若干,充为剑仆。

    然剑仆选拔,过程凶险,死伤自负。有意愿者,可到内府管事处签订生死状,无论结果如何,都给二十两银子做安家费。

    杨夕迫不及待的,按上了这辈子第二个手印。

    继二钱银子卖了身之后,她又以二十两银子卖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