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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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三观让二乐躺在家里的床上,让三乐守在二乐的身旁,然后他背上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胸前的口袋里放着两元三角钱,出门去了轮船码头。

    他要去的地方是上海,路上要经过林浦、北荡、西塘、百里、通元、松林、大桥、安昌门、靖安、黄店、虎头桥、三环洞、七里堡、黄湾、柳村、长宁、新镇。其中林浦、百里、松林、黄店、七里堡、长宁是县城,他要在这六个地方上岸卖血,他要一路卖着血去上海。

    这一天中午的时候,许三观来到了林浦,他沿着那条穿过城镇的小河走过去,他看到林浦的房屋从河两岸伸出来,一直伸到河水里。这时的许三观解开棉袄的纽扣,让冬天温暖的阳光照在胸前,于是他被岁月晒黑的胸口,又被寒风吹得通红。他看到一处石阶以后,就走了下去,在河水边坐下。河的两边泊满了船只,只有他坐着的石阶这里没有停泊。不久前林浦也下了一场大雪,许三观看到身旁的石缝里镶着没有融化的积雪,在阳光里闪闪发亮。从河边的窗户看进去,他看到林浦的居民都在吃着午饭,蒸腾的热气使窗户上的玻璃白茫茫的一片。

    他从包裹里拿出了一只碗,将河面上的水刮到一旁,舀起一碗下面的河水,他看到林浦的河水在碗里有些发绿,他喝了一口,冰冷刺骨的河水进入胃里时,使他浑身哆嗦。他用手抹了抹嘴巴后,仰起脖子一口将碗里的水全部喝了下去,然后他双手抱住自己猛烈地抖动了几下。过了一会,觉得胃里的温暖慢慢地回来了,他再舀起一碗河水,再次一口喝了下去,接着他再次抱住自己抖动起来。

    坐在河边窗前吃着热气腾腾午饭的林浦居民,注意到了许三观。他们打开窗户,把身体探出来,看着这个年近五十的男人,一个人坐在石阶最下面的那一层上,一碗一碗地喝着冬天寒冷的河水,然后一次一次地在那里哆嗦,他们就说:

    “你是谁?你是从哪里来的?没见过像你这么口渴的人,你为什么要喝河里的冷水,现在是冬天,你会把自己的身体喝坏的。你上来吧,到我们家里来喝,我们有烧开的热水,我们还有茶叶,我们给你沏上一壶茶水……”

    许三观抬起头对他们笑道:

    “不麻烦你们了,你们都是好心人,我不麻烦你们,我要喝的水太多,我就喝这河里的水……”

    他们说:“我们家里有的是水,不怕你喝,你要是喝一壶不够,我们就让你喝两壶、三壶……”

    许三观拿着碗站了起来,他看到近旁的几户人家都在窗口邀请他,就对他们说:

    “我就不喝你们的茶水了,你们给我一点盐,我已经喝了四碗水了,这水太冷,我有点喝不下去了,你们给我一点盐,我吃了盐就会又想喝水了。”

    他们听了这话觉得很奇怪,他们问:

    “你为什么要吃盐?你要是喝不下去了,你就不会口渴。”

    许三观说:“我没有口渴,我喝水不是口渴……”

    他们中间一些人笑了起来,有人说:

    “你不口渴,为什么还要喝这么多的水?你喝的还是河里的冷水,你喝这么多河水,到了晚上会肚子疼……”

    许三观站在那里,抬着头对他们说:

    “你们都是好心人,我就告诉你们,我喝水是为了卖血……”

    “卖血?”他们说,“卖血为什么要喝水?”

    “多喝水,身上的血就会多起来,身上的血多了,就可以卖掉它两碗。”

    许三观说着举起手里的碗拍了拍,然后他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堆到了一起。他们又问:

    “你为什么要卖血?”

    许三观回答:“一乐病了,病得很重,是肝炎,已经送到上海的大医院去了……”

    有人打断他:“一乐是谁?”

    “我儿子,”许三观说,“他病得很重,只有上海的大医院能治。家里没有钱,我就出来卖血。我一路卖过去,卖到上海时,一乐治病的钱就会有了。”

    许三观说到这里,流出了眼泪,他流着眼泪对他们微笑。他们听了这话都怔住了,看着许三观不再说话。许三观向他们伸出了手,对他们说:

    “你们都是好心人,你们能不能给我一点盐?”

    他们都点起了头,过了一会,有几个人给他送来了盐,都是用纸包着的,还有人给他送来了三壶热茶。许三观看着盐和热茶,对他们说:

    “这么多盐,我吃不了,其实有了茶水,没有盐我也能喝下去。”

    他们说:“盐吃不了你就带上,你下次卖血时还用得上。茶水你现在就喝了,你趁热喝下去。”

    许三观对他们点点头,把盐放到口袋里,坐回到刚才的石阶上,他这次舀了半碗河水,接着拿起一只茶壶,把里面的热茶水倒在碗里,倒满就一口喝了下去,他抹了抹嘴巴说:

    “这茶水真是香。”

    许三观接下去又喝了三碗,他们说:

    “你真能喝啊。”

    许三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站起来说:

    “其实我是逼着自己喝下去的。”

    然后他看看放在石阶上的三只茶壶,对他们说:

    “我要走了,可是我不知道这三只茶壶是谁家的,我不知道应该还给谁?”

    他们说:“你就走吧,茶壶我们自己会拿的。”

    许三观点点头,他向两边房屋窗口的人,还有站在石阶上的人鞠了躬,他说:

    “你们对我这么好,我也没什么能报答你们的,我只有给你们鞠躬了。”

    然后,许三观来到了林浦的医院,医院的供血室是在门诊部走廊的尽头,一个和李血头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坐在一张桌子旁,他的一条胳膊放在桌子上,眼睛看着对面没有门的厕所。许三观看到他穿着的白大褂和李血头的一样脏,许三观就对他说:

    “我知道你是这里的血头,你白大褂的胸前和袖管上黑乎乎的,你胸前黑是因为你经常靠在桌子上,袖管黑是你的两条胳膊经常放在桌子上,你和我们那里的李血头一样,我还知道你白大褂的屁股上也是黑乎乎的,你的屁股天天坐在凳子上……”

    许三观在林浦的医院卖了血,又在林浦的饭店里吃了一盘炒猪肝,喝了二两黄酒。接下去他走在了林浦的街道上,冬天的寒风吹在他脸上,又灌到了脖子里,他开始知道寒冷了,他觉得棉袄里的身体一下子变冷了,他知道这是卖了血的缘故,他把身上的热气卖掉了。他感到风正从胸口滑下去,一直到腹部,使他肚子里一阵阵抽搐。他就捏紧了胸口的衣领,两只手都捏在那里,那样子就像是拉着自己在往前走。

    阳光照耀着林浦的街道,许三观身体哆嗦着走在阳光里。他走过了一条街道,来到了另一条街道上,他看到有几个年轻人靠在一堵洒满阳光的墙壁上,眯着眼睛站在那里晒太阳,他们的手都插在袖管里,他们声音响亮地说着,喊着,笑着。许三观在他们面前站了一会,就走到了他们中间,也靠在墙上;阳光照着他,也使他眯起了眼睛。他看到他们都扭过头来看他,他就对他们说:

    “这里暖和,这里的风小多了。”

    他们点了点头,他们看到许三观缩成一团靠在墙上,两只手还紧紧抓住衣领,他们互相之间轻声说:

    “看到他的手了吗?把自己的衣领抓得这么紧,像是有人要用绳子勒死他,他拼命抓住绳子似的,是不是?”

    许三观听到了他们的话,就笑着对他们说:

    “我是怕冷风从这里进去。”

    许三观说着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衣领,继续说:

    “这里就像是你们家的窗户,你们家的窗户到了冬天都关上了吧?冬天要是开着窗户,在家里的人会冻坏的。”

    他们听了这话哈哈笑起来,笑过之后他们说:

    “没见过像你这么怕冷的人,我们都听到你的牙齿在嘴巴里打架了。你还穿着这么厚的棉袄,你看看我们,我们谁都没穿棉袄,我们的衣领都敞开着……”

    许三观说:“我刚才也敞开着衣领,我刚才还坐在河边喝了八碗河里的冷水……”

    他们说:“你是不是发烧了?”

    许三观说:“我没有发烧。”

    他们说:“你没有发烧?那你为什么说胡话?”

    许三观说:“我没有说胡话。”

    他们说:“你肯定发烧了,你是不是觉得很冷?”

    许三观点点头说:“是的。”

    “那你就是发烧了。”他们说,“人发烧了就会觉得冷,你摸摸自己的额头,你的额头肯定很烫。”

    许三观看着他们笑,他说:“我没有发烧,我就是觉得冷,我觉得冷是因为我卖……”

    他们打断他的话:“觉得冷就是发烧,你摸摸额头。”

    许三观还是看着他们笑,没有伸手去摸额头,他们催他:

    “你快摸一下额头,摸一下你就知道了,摸一下额头又不费什么力气,你为什么不把手抬起来?”

    许三观抬起手来,去摸自己的额头,他们看着他,问他:

    “是不是很烫?”

    许三观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摸不出来,我的额头和我的手一样冷。”

    “我来摸一摸。”

    有一个人说着走过来,把手放在了许三观的额头上,他对他们说:

    “他的额头是很冷。”

    另一个人说:“你的手刚从袖管里拿出来,你的手热乎乎的,你用你自己的额头去试试。”

    那个人就把自己的额头贴到许三观的额头上,贴了一会后,他转过身来摸着自己的额头,对他们说:

    “是不是我发烧了?我比他烫多了。”

    接着那个人对他们说:“你们来试试。”

    他们就一个一个走过来,一个挨着一个贴了贴许三观的额头,最后他们同意许三观的话,他们对他说:

    “你说得对,你没有发烧,是我们发烧了。”

    他们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了一阵后,有一个人吹起了口哨,另外几个人也吹起了口哨,他们吹着口哨走开了。许三观看着他们走去,直到他们走远了,看不见了,他们的口哨也听不到了。许三观这时候一个人笑了起来,他在墙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他的周围都是阳光,他觉得自己身体比刚才暖和一些了,而抓住衣领的两只手已经冻麻了,他就把手放下来,插到了袖管里。

    许三观从林浦坐船到了北荡,又从北荡到了西塘,然后他来到了百里。许三观这时离家已经有三天了,三天前他在林浦卖了血,现在他又要去百里的医院卖血了。在百里,他走在河边的街道上,他看到百里没有融化的积雪在街道两旁和泥浆一样肮脏了,百里的寒风吹在他的脸上,使他觉得自己的脸被吹得又干又硬,像是挂在屋檐下的鱼干。他棉袄的口袋里插着一只喝水的碗,手里拿着一包盐,他吃着盐往前走,嘴里吃咸了,就下到河边的石阶上,舀两碗冰冷的河水喝下去,然后回到街道上,继续吃着盐走去。

    这一天下午,许三观在百里的医院卖了血以后,刚刚走到街上,还没有走到医院对面那家饭店,还没有吃下去一盘炒猪肝,喝下去二两黄酒,他就走不动了。他双手抱住自己,在街道中间抖成一团,他的两条腿就像是狂风中的枯枝一样,剧烈地抖着,然后枯枝折断似的,他的两条腿一弯,他的身体倒在了地上。

    在街上的人不知道他患了什么病,他们问他,他的嘴巴哆嗦着说不清楚,他们就说把他往医院里送,他们说:好在医院就在对面,走几步路就到了。有人把他背到了肩上,要到医院去,这时候他口齿清楚了,他连着说:

    “不、不、不,不去……”

    他们说:“你病了,你病得很重,我们这辈子都没见过像你这么乱抖的人,我们要把你送到医院去……”

    他还是说:“不、不、不……”

    他们就问他:“你告诉我们,你患了什么病?你是急性的病,还是慢性的病?要是急性的病,我们一定要把你送到医院去……”

    他们看到他的嘴巴胡乱地动了起来,他说了些什么,他们谁也听不懂,他们问他们:

    “他在说些什么?”

    他们回答:“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别管他说什么了,快把他往医院里送吧。”

    这时候他又把话说清楚了,他说:

    “我没病。”

    他们都听到了这三个字,他们说:

    “他说他没有病,没有病怎么还这样乱抖?”

    他说:“我冷。”

    这一次他们也听清楚了,他们说:

    “他说他冷,他是不是有冷热病?要是冷热病,送医院也没有用,就把他送到旅馆去,听他的口音是外地人……”

    许三观听说他们要把他送到旅馆,他就不再说什么了,让他们把他背到了最近的一家旅馆。他们把他放在了一张床上,那间房里有四张床位,他们就把四条棉被全盖在他的身上。

    许三观躺在四条棉被下面,仍然哆嗦不止。躺了一会,他们问:

    “身体暖和过来了吧?”

    许三观摇了摇头,他上面盖了四条棉被,他们觉得他的头像是隔得很远似的,他们看到他摇头,就说:

    “你盖了四条被子还冷,就肯定是冷热病了,这种病一发作,别说是四条被子,就是十条都没用,这不是外面冷了,是你身体里面在冷,这时候你要是吃点东西,就会觉得暖和一些。”

    他们说完这话,看到许三观身上的被子一动一动的,过了一会,许三观的一只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手上捏着一张一角钱的钞票。许三观对他们说:

    “我想吃面条。”

    他们就去给他买了一碗面条回来,又帮着他把面条吃了下去。许三观吃了一碗面条,觉得身上有些暖和了,再过了一会,他说话也有了力气。许三观就说他用不着四条被子了,他说:

    “求你们拿掉两条,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这天晚上,许三观和一个年过六十的男人住在一起,那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穿着破烂的棉袄,黝黑的脸上有几道被冬天的寒风吹裂的口子,他怀里抱着两头猪崽子走进来,许三观看着他把两头小猪放到床上,小猪吱吱地叫,声音听上去又尖又细,小猪的脚被绳子绑着,身体就在床上抖动,他对它们说:

    “睡了,睡了,睡觉了。”

    说着他把被子盖在了两头小猪的身上,自己在床的另一头钻到了被窝里。他躺下后看到许三观正看着自己,就对许三观说:

    “现在半夜里太冷,会把小猪冻坏的,它们就和我睡一个被窝。”

    看到许三观点了点头,他嘿嘿地笑了,他告诉许三观,他家在北荡的乡下,他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嫁了男人,三个儿子还没有娶女人,他还有两个外孙子。他到百里来,是来把这两头小猪卖掉,他说:

    “百里的价格好,能多卖钱。”

    最后他说:“我今年六十四岁了。”

    “看不出来。”许三观说,“六十四岁了,身体还这么硬朗。”

    听了这话,他又是嘿嘿笑了一会,他说:

    “我眼睛很好,耳朵也听得清楚,身体没有毛病,就是力气比年轻时少了一些,我天天下到田里干活,我干的活和我三个儿子一样多,就是力气不如他们,累了腰会疼……”

    他看到许三观盖了两条被子,就对许三观说:

    “你是不是病了?你盖了两条被子,我看到你还在哆嗦……”

    许三观说:“我没病,我就是觉得冷。”

    他说:“那张床上还有一条被子,要不要我替你盖上?”

    许三观摇摇头:“不要了,我现在好多了,我下午刚卖了血的时候,我才真是冷,现在好多了。”

    “你卖血了?”他说,“我以前也卖过血,我家老三,就是我的小儿子,十岁的时候动手术,动手术时要给他输血,我就把自己的血卖给了医院,医院又把我的血给了我家老三。卖了血以后就是觉得力气少了很多……”

    许三观点点头,他说:

    “卖一次、两次的,也就是觉得力气少了一些,要是连着卖血,身上的热气也会跟着少起来,人就觉得冷……”

    许三观说着把手从被窝里伸出去,向他伸出三根指头说:

    “我三个月卖了三次,每次都卖掉两碗,用他们医院里的话说是四百毫升,我就把身上的力气卖光了,只剩下热气了,前天我在林浦卖了两碗,今天我又卖了两碗,就把剩下的热气也卖掉了……”

    许三观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呼呼地喘起了气。来自北荡乡下的那个老头对他说:

    “你这么连着去卖血,会不会把命卖掉了?”

    许三观说:“隔上几天,我到了松林还要去卖血。”

    那个老头说:“你先是把力气卖掉,又把热气也卖掉,剩下的只有命了,你要是再卖血,你就是卖命了。”

    “就是把命卖掉了,我也要去卖血。”

    许三观对那个老头说:“我儿子得了肝炎,在上海的医院里,我得赶紧把钱筹够了送去,我要是歇上几个月再卖血,我儿子就没钱治病了……”

    许三观说到这里休息了一会,然后又说:

    “我快活到五十岁了,做人是什么滋味,我也全知道了,我就是死了也可以说是赚了。我儿子才只有二十一岁,他还没有好好做人呢,他连个女人都没有娶,他还没有做过人,他要是死了,那就太吃亏了……”

    那个老头听了许三观这番话,连连点头,他说:

    “你说得也对,到了我们这把年纪,做人已经做全了……”

    这时候那两头小猪吱吱地叫上了,那个老头对许三观说:

    “我的脚刚才碰着它们了……”

    他看到许三观还在被窝里哆嗦,就说:

    “我看你的样子是城里人,你们城里人都爱干净,我们乡下人就没有那么讲究,我是说……”

    他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我是说,如果你不嫌弃,我就把这两头小猪放到你被窝里来,给你暖暖被窝。”

    许三观点点头说:“我怎么会嫌弃呢?你心肠真是好,你就放一头小猪过来,一头就够了。”

    老头就起身抱过去了一头小猪,放在许三观的脚旁。那头小猪已经睡着了,一点声音都没有,许三观把自己冰冷的脚往小猪身上放了放,刚放上去,那头小猪就吱吱地乱叫起来,在许三观的被窝里抖成一团。老头听到了,有些过意不去,他问:

    “你这样能睡好吗?”

    许三观说:“我的脚太冷了,都把它冻醒了。”

    老头说:“怎么说猪也是畜生,不是人,要是人就好了。”

    许三观说:“我觉得被窝里有热气了,被窝里暖和多了。”

    四天以后,许三观来到了松林,这时候的许三观面黄肌瘦,四肢无力,头晕脑涨,眼睛发昏,耳朵里始终有着嗡嗡的声响,身上的骨头又酸又疼,两条腿迈出去时似乎是在飘动。

    松林医院的血头看到站在面前的许三观,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挥挥手要他出去,这个血头说:

    “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脸上黄得都发灰了,你说话时都要喘气,你还要来卖血,我说你赶紧去输血吧。”

    许三观就来到医院外面,他在一个没有风、阳光充足的角落里坐了有两个小时,让阳光在他脸上,在他身上照耀着。当他觉得自己的脸被阳光晒烫了,他起身又来到了医院的供血室,刚才的血头看到他进来,没有把他认出来,对他说:

    “你瘦得皮包骨头,刮大风时你要是走在街上,你会被风吹倒的,可是你脸色不错,黑红黑红的,你想卖多少血?”

    许三观说:“两碗。”

    许三观拿出插在口袋里的碗给那个血头看,血头说:

    “这两碗放足了能有一斤米饭,能放多少血我就不知道了。”

    许三观说:“四百毫升。”

    血头说:“你走到走廊那一头去,到注射室去,让注射室的护士给你抽血……”

    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在许三观的胳膊上抽出了四百毫升的血以后,看到许三观摇晃着站起来,他刚刚站直了就倒在了地上。护士惊叫了一阵以后,他们把他送到了急诊室,急诊室的医生让他们把他放在床上,医生先是摸摸许三观的额头,又捏住许三观手腕上的脉搏,再翻开许三观的眼皮看了看,最后医生给许三观量血压了,医生看到许三观的血压只有六十和四十,就说:

    “给他输血。”

    于是许三观刚刚卖掉的四百毫升血,又回到了他的血管里。他们又给他输了三百毫升别人的血以后,他的血压才回升到了一百和六十。

    许三观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他吓了一跳,下了床就要往医院外跑,他们拦住他,对他说虽然血压正常了,可他还要在医院里观察一天,因为医生还没有查出来他的病因。许三观对他们说:

    “我没有病,我就是卖血卖多了。”

    他告诉医生,一个星期前他在林浦卖了血,四天前又在百里卖了血。医生听得目瞪口呆,把他看了一会后,嘴里说了一句成语:

    “亡命之徒。”

    许三观说:“我不是亡命之徒,我是为了儿子……”

    医生挥挥手说:“你出院吧。”

    松林的医院收了许三观七百毫升血的钱,再加上急诊室的费用,许三观两次卖血挣来的钱,一次就付了出去。许三观就去找到说他是亡命之徒的那个医生,对他说:

    “我卖给你们四百毫升血,你们又卖给我七百毫升血,我自己的血收回来,我也就算了,别人那三百毫升的血我不要,我还给你们,你们收回去。”

    医生说:“你在说什么?”

    许三观说:“我要你们收回去三百毫升的血……”

    医生说:“你有病……”

    许三观说:“我没有病,我就是卖血卖多了觉得冷,现在你们卖给了我七百毫升,差不多有四碗血,我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冷了,我倒是觉得热,热得难受,我要还给你们三百毫升血……”

    医生指指自己的脑袋说:“我是说你有神经病。”

    许三观说:“我没有神经病,我只是要你们把不是我的血收回去……”

    许三观看到有人围了上来,就对他们说:

    “买卖要讲个公道,我把血卖给他们,他们知道,他们把血卖给我,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个医生说:“我们是救你命,你都休克了,要是等着让你知道,你就没命了。”

    许三观听了这话,点了点头说:

    “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救我,我现在也不是要把七百毫升的血都还给你们,我只要你们把别人的三百毫升血收回去,我许三观都快五十岁了,这辈子没拿过别人的东西……”

    许三观说到这里,发现那个医生已经走了,他看到旁边的人听了他的话都哈哈笑,许三观知道他们都是在笑话他,他就不说话了,他在那里站了一会,然后他转身走出了松林的医院。

    那时候已是傍晚,许三观在松林的街上走了很长时间,一直走到河边,栏杆挡住了他的去路后,他才站住脚。他看到河水被晚霞映得通红,有一行拖船长长地驶了过来,柴油机突突地响着,从他眼前驶了过去,拖船掀起的浪花一层一层地冲向了河岸,在石头砌出来的河岸上响亮地拍打过去。

    他这么站了一会,觉得寒冷起来了,就蹲下去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坐了一会,他从胸口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他数了数,只有三十七元四角钱,他卖了三次血,到头来只有一次的钱,然后他将钱叠好了,放回到胸前的口袋里。这时他觉得委屈了,泪水就流出了眼眶,寒风吹过来,把他的眼泪吹落在地,所以当他伸手去擦眼睛时,没有擦到泪水。他坐了一会以后,站起来继续往前走。他想到去上海还有很多路,还要经过大桥、安昌门、黄店、虎头桥、三环洞、七里堡、黄湾、柳村、长宁和新镇。

    在以后的旅程里,许三观没有去坐客轮,他计算了一下,从松林到上海还要花掉三元六角的船钱,他两次的血白卖了,所以他不能再乱花钱了,他就搭上了一条装满蚕茧的水泥船,摇船的是兄弟两人,一个叫来喜,另一个叫来顺。

    许三观是站在河边的石阶上看到他们的,当时来喜拿着竹篙站在船头,来顺在船尾摇着橹,许三观在岸上向他们招手,问他们去什么地方,他们说去七里堡,七里堡有一家丝厂,他们要把蚕茧卖到那里去。

    许三观就对他们说:“你们和我同路,我要去上海,你们能不能把我捎到七里堡……”

    许三观说到这里时,他们的船已经摇过去了,于是许三观在岸上一边追着一边说:

    “你们的船再加一个人不会觉得沉的,我上了船能替你们摇橹,三个人换着摇橹,总比两个人换着轻松。我上了船还会交给你们伙食的钱,我和你们一起吃饭,三个人吃饭比两个人吃省钱,也就是多吃两碗米饭,菜还是两个人吃的菜……”

    摇船的兄弟两人觉得许三观说得有道理,就将船靠到了岸上,让他上了船。

    许三观不会摇橹,他接过来顺手中的橹,才摇了几下,就将橹掉进了河里,在船头的来喜急忙用竹篙将船撑住,来顺扑在船尾,等橹漂过来,伸手抓住它,把橹拿上来以后,来顺指着许三观就骂:

    “你说你会摇橹,你他妈的一摇就把橹摇到河里去了,你刚才还说会什么?你说你会这个,又会那个,我们才让你上了船,你刚才说你会摇橹,还会什么来着?”

    许三观说:“我还说和你们一起吃饭,我说三个人吃比两个人省钱……”

    “他妈的。”来顺骂了一声,他说,“吃饭你倒真是会吃。”

    在船头的来喜哈哈地笑起来,他对许三观说:

    “你就替我们做饭吧。”

    许三观就来到船头,船头有一个砖砌的小炉灶,上面放着一只锅,旁边是一捆木柴,许三观就在船头做起了饭。

    到了晚上,他们的船靠到岸边,揭开船头一个铁盖,来顺和来喜从盖口钻进了船舱,兄弟两人抱着被子躺了下来,他们躺了一会,看到许三观还在外面,就对他说:

    “你快下来睡觉。”

    许三观看看下面的船舱,比一张床还小,就说:

    “我不挤你们了,我就在外面睡。”

    来喜说:“眼下是冬天,你在外面睡会冻死的。”

    来顺说:“你冻死了,我们也倒霉。”

    “你下来吧。”来喜又说,“都在一条船上了,就要有福同享。”

    许三观觉得外面确实是冷,想到自己到了黄店还要卖血,不能冻病了,他就钻进了船舱,在他们两人中间躺了下来,来喜将被子的一个角拉过去给他,来顺也将被子往他那里扯了扯,许三观就盖着他们两个人的被子,睡在了船舱里。许三观对他们说:

    “你们兄弟两人,来喜说出来的话,每一句都比来顺的好听。”

    兄弟俩听了许三观的话,都嘿嘿笑了几声,然后两个人的鼾声同时响了起来。许三观被他们挤在中间,他们两个人的肩膀都压着他的肩膀,过了一会他们的腿也架到了他的腿上,再过一会他们的胳膊放到他胸口了。许三观就这样躺着,被两个人压着,他听到河水在船外流动。声音极其清晰,连水珠溅起的声音都能听到,许三观觉得自己就像是睡在河水中间。河水在他的耳旁刷刷地流过去,使他很长时间睡不着,于是他就去想一乐,一乐在上海的医院里不知道怎么样了?他还去想了许玉兰,想了躺在家里的二乐,和守护着二乐的三乐。

    许三观在窄小的船舱里睡了几个晚上,就觉得浑身的骨头又酸又疼,白天他就坐在船头,捶着自己的腰,捏着自己的肩膀,还把两条胳膊甩来甩去的。来喜看到他的样子,就对他说:

    “船舱里地方小,你晚上睡不好。”

    来顺说:“他老了,他身上的骨头都硬了。”

    许三观觉得自己是老了,不能和年轻的时候比了,他说:

    “来顺说得对,不是船舱地方小,是我老了,我年轻的时候,别说是船舱了,墙缝里我都能睡。”

    他们的船一路下去,经过了大桥,经过了安昌门,经过了靖安,下一站就是黄店了。这几天阳光一直照耀着他们,冬天的积雪在两岸的农田里,在两岸农舍的屋顶上时隐时现,农田显得很清闲,很少看到有人在农田里劳作,倒是河边的道路上走着不少人,他们都挑着担子或者挎着篮子,大声说着话走去。

    几天下来,许三观和来喜兄弟相处得十分融洽,来喜兄弟告诉许三观,他们运送这一船蚕茧,也就是十来天工夫,能赚六元钱,兄弟俩每人有三元。许三观就对他们说:

    “还不如卖血,卖一次血能挣三十五元……”

    他说:“这身上的血就是井里的水,不会有用完的时候……”

    许三观把当初阿方和根龙对他说的话,全说给他们听了,来喜兄弟听完了他的话,问他:

    “卖了血以后,身体会不会败掉?”

    “不会。”许三观说,“就是两条腿有点发软,就像是刚从女人身上下来似的。”

    来喜兄弟嘿嘿地笑,看到他们笑,许三观说:

    “你们明白了吧。”

    来喜摇摇头,来顺说:

    “我们都还没上过女人身体,我们就不知道下来是怎么回事。”

    许三观听说他们还没有上过女人身体,也嘿嘿地笑了,笑了一会,他说:

    “你们卖一次血就知道了。”

    来顺对来喜说:“我们去卖一次血吧,把钱挣了,还知道从女人身上下来是怎么回事,这一举两得的好事为什么不做?”

    他们到了黄店,来喜兄弟把船绑在岸边的木桩上,就跟着许三观上医院去卖血了。走在路上,许三观告诉他们:

    “人的血有四种,第一种是O,第二种是AB,第三种是A,第四种是B……”

    来喜问他:“这几个字怎么写?”

    许三观说:“这都是外国字,我不会写,我只会写第一种O,就是画一个圆圈,我的血就是一个圆圈。”

    许三观带着来喜兄弟走在黄店的街上,他们先去找到医院,然后来到河边的石阶上,许三观拿出插在口袋里的碗,把碗给了来喜,对他说:

    “卖血以前要多喝水,水喝多了身上的血就淡了,血淡了,你们想想,血是不是就多了?”

    来喜点着头接过许三观手里的碗,问许三观:

    “要喝多少?”

    许三观说:“八碗。”

    “八碗?”来喜吓了一跳,他说,“八碗喝下去,还不把肚子撑破了。”

    许三观说:“我都能喝八碗,我都快五十了,你们两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还不到我的年龄,你们还喝不了八碗?”

    来顺对来喜说:“他都能喝八碗,我们还不喝他个九碗十碗的?”

    “不行,”许三观说,“最多只能喝八碗,再一多,你们的尿肚子就会破掉,就会和阿方一样……”

    他们问:“阿方是谁?”

    许三观说:“你们不认识,你们快喝吧,每人喝一碗,轮流着喝……”

    来喜蹲下去舀了一碗河水上来,他刚喝下去一口,就用手捂着胸口叫了起来:

    “太冷了,冷得我肚子里都在打抖了。”

    来顺说:“冬天里的河水肯定很冷,把碗给我,我先喝。”

    来顺也是喝了一口后叫了起来:

    “不行,不行,太冷了,冷得我受不了。”

    许三观这才想起来,还没有给他们吃盐,他从口袋里掏出了盐,递给他们:

    “你们先吃盐,先把嘴吃咸了,嘴里一咸,就什么水都能喝了。”来喜兄弟接过去盐吃了起来,吃了一会,来喜说他能喝水了,就舀起一碗河水,他咕咚咕咚连喝了三口,接着冷得在那里哆嗦了,他说:

    “嘴里一咸是能多喝水。”

    他接着又喝了几口,将碗里的水喝干净后,把碗交给了来顺,自己抱着肩膀坐在一旁打抖。来顺一下子喝了四口,张着嘴叫唤了一阵子冷什么的,才把碗里剩下的水喝了下去。许三观拿过他手里的碗,对他们说:

    “还是我先喝吧,你们看着点,看我是怎么喝的。”

    来喜兄弟坐在石阶上,看着许三观先把盐倒在手掌上,然后手掌往张开的嘴里一拍,把盐全拍进了嘴里,他的嘴巴一动一动的,嘴里吃咸了,他就舀起一碗水,一口喝了下去,紧接着又舀起一碗水,也是一口喝干净。他连喝了两碗河水以后,放下碗,又把盐倒在手掌上,然后拍进嘴里。就这样,许三观吃一次盐,喝两碗水,中间都没有哆嗦一下,也不去抹掉挂在嘴边的水珠。当他将第八碗水喝下去后,他才伸手去抹了抹嘴,然后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身体猛烈地抖了几下,接着他连着打了几个嗝,打完嗝,他又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打完喷嚏,他转过身来对来喜兄弟说:

    “我喝足了,你们喝。”

    来喜兄弟都只喝了五碗水,他们说:

    “不能喝了,再喝肚子里就要结冰了。”

    许三观心想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他们第一次就能喝下去五碗冰冷的河水已经不错了,他就站起来,带着他们去医院。到了医院,来喜和来顺先是验血,他们兄弟俩也是O型血,和许三观一样,这使许三观很高兴,他说:

    “我们三个人都是圆圈血。”

    在黄店的医院卖了血以后,许三观把他们带到了一家在河边的饭店,许三观在靠窗的座位坐下,来喜兄弟坐在他的两边,许三观对他们说:

    “别的时候可以省钱,这时候就不能省钱了,你们刚刚卖了血,两条腿是不是发软了?”

    许三观看到他们在点头:“从女人身上下来时就是这样,两条腿软了,这时候要吃一盘炒猪肝,喝二两黄酒,猪肝是补血,黄酒是活血……”

    许三观说话时身体有些哆嗦,来顺对他说:

    “你在哆嗦,你从女人身上下来时除了腿软,是不是还要哆嗦?”

    许三观嘿嘿笑了几下,他看着来喜说:

    “来顺说得也有道理,我哆嗦是连着卖血……”

    许三观说着将两个食指叠到一起,做出一个十字,继续说:

    “十天来我卖血卖了四次,就像一天里从女人身上下来四次,这时候就不只是腿软了,这时候人会觉得一阵阵发冷……”

    许三观看到饭店的伙计正在走过来,就压低声音说:

    “你们都把手放到桌子上面来,不要放在桌子下面,像是从来没有进过饭店似的,要装出经常进饭店喝酒的样子,都把头抬起来,胸膛也挺起来,要做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点菜时手还要敲着桌子,声音要响亮,这样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们,菜的分量就不会少,酒里面也不会掺水,伙计来了,你们就学着我说话。”

    伙计来到他们面前,问他们要什么,许三观这时候不哆嗦了,他两只手的手指敲着桌子说: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

    说到这里他的右手拿起来摇了两下,说:

    “黄酒给我温一温。”

    伙计说一声知道了,又去问来顺要什么,来顺用拳头敲着桌子,把桌子敲得都摇晃起来,来顺响亮地说: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

    下面该说什么,来顺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他去看许三观,许三观扭过头去,看着来喜,这时伙计去问来喜了,来喜倒是用手指在敲着桌子,可是他回答时的声音和来顺一样响亮: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

    下面是什么话,他也忘了,伙计就问他们:

    “黄酒要不要温一温?”

    来喜兄弟都去看许三观,许三观就再次把右手举起来摇了摇,他神气十足地替这兄弟俩回答:

    “当然。”

    伙计走开后,许三观低声对他们说:

    “我没让你们喊叫,我只是要你们声音响亮一些,你们喊什么?这又不是吵架。来顺,你以后要用手指敲桌子,你用拳头敲,桌子都快被你敲坏了。还有,最后那句话千万不能忘,黄酒一定要温一温,说了这句话,别人一听就知道你们是经常进出饭店的,这句话是最重要的。”

    他们吃了炒猪肝,喝了黄酒以后,回到了船上,来喜解开缆绳,又用竹篙将船撑离河岸,来顺在船尾摇着橹,将船摇到河的中间,来顺说了声:

    “我们要去虎头桥了。”

    然后他身体前仰后合地摇起了橹,橹桨发出吱哩吱哩的声响,劈进河水里,又从河水里跃起。许三观坐在船头,坐在来喜的屁股后面,看着来喜手里横着竹篙站着,船来到桥下时,来喜用竹篙撑住桥墩,让船在桥洞里顺利地通过。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阳光照在身上不再发烫,他们的船摇离黄店时,开始刮风了,风将岸边的芦苇吹得哗啦哗啦响。许三观坐在船头,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他双手裹住棉袄,在船头缩成一团。摇橹的来顺就对他说:

    “你下到船舱里去吧,你在上面也帮不了我们,你还不如下到船舱里去睡觉。”

    来喜也说:“你下去吧。”

    许三观看到来顺在船尾呼哧呼哧地摇着橹,还不时伸手擦一下脸上的汗水,那样子十分起劲,许三观就对他说:

    “你卖了两碗血,力气还这么多,一点都看不出你卖过血了。”

    来顺说:“刚开始有些腿软,现在我腿一点都不软了,你问问来喜,他腿软不软?”

    “早软过啦。”来喜说。

    来顺就对来喜说:“到了七里堡,我还要去卖掉它两碗血,你卖不卖?”

    来喜说:“卖,有三十五元钱呢。”

    许三观对他们说:“你们到底是年轻,我不行了,我老了,我坐在这里浑身发冷,我要下到船舱里去了。”

    许三观说着揭开船头的舱盖,钻进了船舱,盖上被子躺在了那里,没有多久,他就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船停靠在了岸边。他从船舱里出来,看到来喜兄弟站在一棵树旁,通过月光,他看到他们两个人正嗨哟嗨哟地叫唤着,他们将一根手臂那么粗的树枝从树上折断下来,折断后他们觉得树枝过长,就把它踩到脚下,再折断它一半,然后拿起粗的那一截,走到船边,来喜将树枝插在地上,握住了,来顺搬来了一块大石头,举起来打下去,打了有五下,将树枝打进了地里,只露出手掌那么长的一截,来喜从船上拉过去缆绳,绑在了树枝上。

    他们看到许三观已经站在了船头,就对他说:

    “你睡醒了?”

    许三观举目四望,四周一片黑暗,只有远处有一些零星的灯火,他问他们:

    “这是什么地方?”

    来喜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还没到虎头桥。”

    他们在船头生火做饭,做完饭,他们就借着月光,在冬天的寒风里将热气腾腾的饭吃了下去。许三观吃完饭,觉得身上热起来了,他说:

    “我现在暖和了,我的手也热了。”

    他们三个人躺到了船舱里,许三观还是睡在中间,盖着他们两个人的被子,他们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身体,三个人挤在一起。来喜兄弟很高兴,白天卖血让他们挣了三十五元钱,他们突然觉得挣钱其实很容易,他们告诉许三观,他们以后不摇船了,以后把田地里的活干完后,不再去摇船挣钱了,摇船太苦太累,要挣钱他们就去卖血。来喜说:

    “这卖血真是一件好事,挣了钱不说,还能吃上一盘炒猪肝,喝上黄酒,平日里可不敢上饭店去吃这么好吃的炒猪肝。到了七里堡,我们再去卖血。”

    “不能卖了,到了七里堡不能再卖了。”许三观摆摆手。

    他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想,我觉得这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摇钱树,没钱了,缺钱了,摇一摇,钱就来了。其实不是这样,当初带着我去卖血的有两个人,一个叫阿方,一个叫根龙,如今阿方身体败掉了,根龙卖血卖死了。你们往后不要常去卖血,卖一次要歇上三个月,除非急着要用钱,才能多卖几次,连着去卖血,身体就会败掉。你们要记住我的话,我是过来人……”

    许三观两只手伸开去拍拍他们两个人,继续说:

    “我这次出来,在林浦卖了一次;隔了三天,我到百里又去卖了一次;隔了四天,我在松林再去卖血时,我就晕倒了,医生说我是休克了,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医生给我输了七百毫升的血,再加上抢救我的钱,我两次的血都白卖了,到头来我是买血了。在松林,我差一点死掉……”

    许三观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他说:

    “我连着卖血是没有办法,我儿子在上海的医院里,病得很重,我要筹足了钱给他送去,要是没钱,医生就会不给我儿子打针吃药。我这么连着卖血,身上的血是越来越淡,不像你们,你们现在身上的血,一碗就能顶我两碗的用途。本来我还想在七里堡,在长宁再卖它两次血,现在我不敢卖了,我要是再卖血,我的命真会卖掉了……

    “我卖血挣了有七十元了,七十元给我儿子治病肯定不够,我只有到上海再想别的办法,可是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的……”

    这时来喜说:“你说我们身上的血比你的浓?我们的血一碗能顶你两碗?我们三个人都是圆圈血,到了七里堡,你就买我们的血,我们卖给你一碗,你不就能卖给医院两碗了吗?”

    许三观心想他说得很对,就是……他说:

    “我怎么能收你们的血。”

    来喜说:“我们的血不卖给你,也要卖给别人……”

    来顺接过去说:“卖给别人,还不如卖给你,怎么说我们也是朋友了。”

    许三观说:“你们还要摇船,你们要给自己留着点力气。”

    来顺说:“我卖了血以后,力气一点都没少。”

    “这样吧,”来喜说,“我们少卖掉一些力气,我们每人卖给你一碗血。你买了我们两碗血,到了长宁你就能卖出去四碗了。”

    听了来喜的话,许三观笑了起来,他说:

    “最多只能一次卖两碗。”

    然后他说:“为了我儿子,我就买你们一碗血吧,两碗血我也买不起。我买了你们一碗血,到了长宁我就能卖出去两碗,这样我也挣了一碗血的钱。”

    许三观话音未落,他们两个鼾声就响了起来,他们的腿又架到了他的身上,他们使他腰酸背疼,使他被压着喘气都费劲,可是他觉得非常暖和,两个年轻人身上热气腾腾。他就这么躺着,风在船舱外呼啸着,将船头的尘土从盖口吹落进来,散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他的目光从盖口望出去,看到天空里有几颗很淡的星星,他看不到月亮,但是他看到了月光,月光使天空显得十分寒冷,他那么看了一会,闭上了眼睛,他听到河水敲打着船舷,就像是在敲打着他的耳朵。过了一会,他也睡着了。

    五天以后,他们到了七里堡,七里堡的丝厂不在城里,是在离城三里路的地方,所以他们先去了七里堡的医院。来到了医院门口,来喜兄弟就要进去,许三观说:

    “我们先不进去,我们知道医院在这里了,我们先去河边……”

    他对来喜说:“来喜,你还没有喝水呢。”

    来喜说:“我不能喝水,我把血卖给你,我就不能喝水。”

    许三观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说:

    “看到医院,我就想到要喝水,我都没去想你这次是卖给我……”

    许三观说到这里停住了,他对来喜说:

    “你还是去喝几碗水吧,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来顺说:“这怎么叫占便宜?”

    来喜说:“我不能喝水,换成你,你也不会喝水。”

    许三观心想也是,要是换成他,他确实也不会去喝水,他对来喜说:

    “我说不过你,我就依你了。”

    他们三个人来到医院的供血室,七里堡医院的血头听他们说完话,伸出手指着来喜说:

    “你把血卖给我……”

    他再去指许三观:“我再把你的血卖给他?”

    看到许三观他们都在点头,他嘿嘿笑了,他指着自己的椅子说:

    “我在这把椅子上坐了十三年了,到我这里来卖血的人有成千上万,可是卖血的和买血的一起来,我还是第一次遇上……”

    来喜说:“说不定你今年要走运了,这样难得的事让你遇上了。”

    “是啊,”许三观接着说,“这种事别的医院也没有过,我和来喜不是一个地方的人,我们碰巧遇上了,碰巧他要卖血,我要买血,这么碰巧的事又让你碰巧遇上了,你今年肯定要走运了……”

    七里堡的血头听了他们的话,不由点了点头,他说:

    “这事确实很难遇上,我遇上了说不定还真是要走运了……”

    接着他又摇了摇头:“不过也难说,说不定今年是灾年了,他们都说遇上怪事就是灾年要来了。你们听说过没有?青蛙排着队从大街上走过去,下雨时掉下来虫子,还有母鸡报晓什么的,这些事里面只要遇上一件,这一年肯定是灾年了……”

    许三观和来喜兄弟与七里堡的血头说了有一个多小时,那个血头才让来喜去卖血,又让许三观去买了来喜的血。然后,他们三个人从医院里出来,许三观对来喜说:

    “来喜,我们陪你去饭店吃一盘炒猪肝,喝二两黄酒。”

    来喜摇摇头说:“不去了,才卖了一碗血,舍不得吃炒猪肝,也舍不得喝黄酒。”

    许三观说:“来喜,这钱不能省,你卖掉的是血,不是汗珠子,要是汗珠子,喝两碗水下去就补回来了,这血一定要靠炒猪肝才能补回来,你要去吃,听我的话,我是过来人……”

    来喜说:“没事的,不就是从女人身上下来吗?要是每次从女人身上下来都要去吃炒猪肝,谁吃得起?”

    许三观连连摇头:“这卖血和从女人身上下来还是不一样……”

    来顺说:“一样。”

    许三观对来顺说:“你知道什么?”

    来顺说:“这话是你说的。”

    许三观说:“是我说的,我是瞎说……”

    来喜说:“我现在身体好着呢,就是腿有点软,像是走了很多路,歇一会,腿就不软了。”

    许三观说:“听我的话,你要吃炒猪肝……”

    他们说着话,来到了停在河边的船旁,来顺先跳上船,来喜解开了绑在木桩上的缆绳后也跳了上去,来喜站在船头对许三观说:

    “我们要把这一船蚕茧送到丝厂去,我们不能再送你了,我们家在通元乡下的八队,你以后要是有事到通元,别忘了来我们家做客,我们算是朋友了。”

    许三观站在岸上,看着他们两兄弟将船撑了出去,他对来顺说:

    “来顺,你要照顾好来喜,你别看他一点事都没有,其实他身体里虚着呢,你别让他太累,你就自己累一点吧,你别让他摇船,你要是摇不动了,你就把船靠到岸边歇一会,别让来喜和你换手……”

    来顺说:“知道啦。”

    他们已经将船撑到了河的中间,许三观又对来喜说:

    “来喜,你要是不肯吃炒猪肝,你就要好好睡上一觉,俗话说吃不饱饭睡觉来补,睡觉也能补身体……”

    来喜兄弟摇着船离去了,很远了他们还在向许三观招手,许三观也向他们招手,直到看不见他们了,他才转过身来,沿着石阶走上去,走到了街上。

    这天下午,许三观也离开了七里堡,他坐船去了长宁,在长宁他卖了四百毫升的血以后,他不再坐船了,长宁到上海有汽车,虽然汽车比轮船贵了很多钱,他还是上了汽车,他想快些见到一乐,还有许玉兰,他数着手指算了算,许玉兰送一乐去上海已经有十五天了,不知道一乐的病是不是好多了。他坐上了汽车,汽车一启动,他心里就咚咚地乱跳起来。

    许三观早晨离开长宁,到了下午,他来到了上海,他找到给一乐治病的医院时,天快黑了,他来到一乐住的病房,看到里面有六张病床,其中五张床上都有人躺着,只有一张床空着,许三观就问他们:

    “许一乐住在哪里?”

    他们指着空着的床说:“就在这里。”

    许三观当时脑袋里就嗡嗡乱叫起来,他马上想到根龙,根龙死的那天早晨,他跑到医院去,根龙的床空了,他们说根龙死了。许三观心想一乐是不是也已经死了,这么一想,他站在那里就哇哇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就像喊叫那样响亮,他的两只手轮流着去抹眼泪,把眼泪往两边甩去,都甩到了别人的病床上。这时候他听到后面有人喊他:

    “许三观,许三观你总算来啦……”

    听到这个声音,他马上不哭了,他转过身去,看到了许玉兰,许玉兰正扶着一乐走进来。许三观看到他们后,就破涕为笑了,他说:

    “一乐没有死掉,我以为一乐死掉了。”

    许玉兰说:“你胡说什么,一乐好多了。”

    一乐看上去确实好多了,他都能下地走路了,一乐躺到床上后,对许三观笑了笑,叫了一声:

    “爹。”

    许三观伸手去摸了摸一乐的肩膀,对一乐说:

    “一乐,你好多了,你的脸色也不发灰了,你说话声音也响了,你看上去有精神了,你的肩膀还是这么瘦。一乐,我刚才进来看到你的床空了,我就以为你死了……”

    说着许三观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许玉兰推推他:

    “许三观,你怎么又哭了?”

    许三观擦了擦眼泪对她说:

    “我刚才哭是以为一乐死了,现在哭是看到一乐还活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