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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拾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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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过泰山的人很多,关于泰山的书籍、文章、导游的小册子也很多。凡别人已经记过的,不欲再记。且我往游泰山,距今已十几年,印象淡忘,难以追忆。只记一些现在还记得的小事,少留鸿印尔。

    陈庙长

    泰山管理处设在岱庙,主任姓陈。但是当地人都不叫他陈主任,而叫他陈庙长,因为他在庙里办公,在庙里住。陈庙长对泰山非常熟悉,有重要一点的客人来,都由他接待。陈庙长有一套讲究的衣服,毛料的中山装。有外宾来,他就换上这身衣服。当地人一看陈庙长走在街上,就互相传告:“今天有外国人来,陈庙长换衣服了!”这是一个很幽默健谈的人,他向我们介绍了泰山概况,背了几首咏泰山的诗,最后还背了韩复榘的大作。

    韩复榘是国民党时期山东省政府主席,是个没有文化的军阀,有许多关于他的笑话。流传得最广的是,蒋介石规定行人靠左走,韩复榘说:“蒋委员长提倡的事我都赞成,就是这一点不行。大家都靠左走,右边谁走呢?”

    韩复榘咏泰山诗如下:

    远看泰山黑乎乎,

    上边细来下边粗。

    有朝一日倒过来,

    下边细来上边粗。

    这是咏泰山诗的压卷之作!韩复榘还有一首咏济南趵突泉的诗,也不错:

    趵突泉,

    泉趵突,

    三个泉眼一般粗,

    咕嘟咕嘟又咕嘟。

    陈庙长在陪我们游山途中还讲了一些韩复榘的逸事,因与泰山无关,不录。当然,韩复榘的故事和诗,都是别人编出来的。

    经石峪

    泰山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经石峪。

    在半山的巉岩

    间忽然有一片巨大的石坪,石色微黄,是一整块,极平,略有倾斜,上面刻了一部金刚经,字大径斗,笔势雄浑厚重,大巧若拙,字体微扁,非隶非魏。郭沫若断为齐梁人所书,有人有不同意见。经石峪成为中国书法里的独特的字体。龚定庵谓:南书无过《瘗鹤铭》,北书无过《金刚经》。《瘗鹤铭》在镇江焦山,《金刚经》即指泰山经石峪。

    为什么在这里刻了一部经?积雨之后,山水下注,流过石面,淙淙作响,有如梵唱,流水念经,亦是功德。

    快活三里

    登泰山,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十八”指的是十八里还是十八盘,未详。反正爬完三个十八,就到南天门了。三个十八,爬起来都很累人。当中忽有一段平路,名曰“快活三里”。这名字起得好!若在原隰,三里平路,有何稀奇!但在陡峻的山路上,爬得上气不接下气,忽遇坦途,可以直起身来,均匀地呼吸,放脚走去,汗收体爽,真是快活。人生道路,亦犹如此。

    讨钱

    泰山山道旁,有不少人家以讨钱为生。讨钱的大都是老婆婆和小孩子。他们坐在路边,并不出声,进香的善男信女,就自动把钱丢进他们面前的瓢里。小孩子有时缠着奶奶:“奶奶,我今天跟你去讨钱!”——“不叫你去!”——“要去嘛,要去嘛!”这些孩子不觉得讨钱有什么羞耻,他要跟奶奶去讨钱,就跟要跟奶奶去逛庙会或上街买东西一样。这些人家的日子过得不错。每年香期,收入很可观。讨钱是山上居民的专利,山下乞丐不能分享。他们穿戴得整整齐齐,并不故作褴褛。

    泰山老奶奶

    泰山是道教的山。中国的山不是属于佛教就是属于道教。天下名山僧占多。峨嵋、五台、普陀、九华山,是佛教的四大名山,各为普贤、文殊、观音、地藏的道场。青城、武当是道教的山。泰山的主神似为碧霞元君。碧霞元君是东岳大帝的女儿,但据陈庙长告诉我,当地老乡不知道什么碧霞元君,都叫她泰山老奶奶。不知道为什么,元君的塑像不是一个窈窕的少女,却是一个很富态的半老的宫妆的命妇,秉笏端正,毫无表情。碧霞元君祠长年锁闭,参拜的人只能从窗格的窟窿间看一眼。善男信女,只能从窟窿里把奉献的香钱丢进去。一年下来,祠内堆满了钱。每年打开祠门,清点一次。明清以来有定制,这钱是皇后嫔妃的脂粉钱,别人不得擅用。

    绣球花

    泰山五大夫松附近有一家茶馆。爬了一气山,进去喝一壶热茶,太好了。水好,茶叶不错,房屋净洁,座位也舒服。

    茶馆有一个院子,院里的石条上放了十多盆绣球花。这里的绣球的花头比我在别处看过的小。别处的绣球一球有一个脑袋大,这里的只比拳头略大一点。花瓣不像别处的是纯白的,是豆绿色的。花瓣较小而略厚。干不高,不到二尺;枝多横生。枝干皆老,如盆景。叶深墨绿色,甚整齐,无一叶残败。这些绣球显出一种充足而又极能自制的生命力。我不知道这样的豆绿色的绣球是泰山的水土使然,还是别是一种。茶馆的主人以茶客喝剩的茶水洗之,盆面积了颇厚的茶叶。这几盆绣球真美,美得使人感动。我坐在花前,谛视良久,恋恋不忍即去。别之已十几年,犹未忘。

    山顶夜宴

    游泰山的,大都在山顶住一夜,等着第二天看日出。山顶有招待所。招待所供应晚餐,煮挂面,陈庙长特意给我们安排了一顿正式的晚餐。在泰山绝顶,这样的晚餐算是非常丰盛的了:烧鸡、卤肉、炒鸡蛋、炸花生米,还有炒棍儿扁豆。这棍豆是山上出的,照上海人的说法,真是“嫩得不得了”!我平生吃过的棍豆,以泰山顶上的最为鲜嫩。还有一种很特别的菜,油炸的绿叶。陈庙长说这是藿香,泰山的特产。颜色碧绿,入口酥脆而有清香,嚼之下酒,真是妙绝。这顿夜宴,不知费了几许人力,惭愧惭愧。

    把青菜的叶子油炸了吃,这是山东特有的吃法,我后来在别处还吃过油炸菠菜,也很好吃。山东菜谱中皆未载此种做法。

    看日出

    游泰山的最大希望在看日出。很多人看不到,因为天气不好。

    等着看日出,要受一点罪。山顶上夜里很冷,风大。招待所床位已经全部租出,有人只能裹了一件潮乎乎的棉大衣在庙下蜷缩一夜。

    夜里下了雨。

    次日拂晓,雨停了。有几个青年大叫:“天晴了!快去!快去!”

    天气还不很好,但总算看到日出了。但是并不像许多传文里所描写过的,气势磅礴,灿烂辉煌,红黄赤白,瞬息万变,使人目眩神移,欢喜赞叹。下山后有人问我:“看到日出了么,怎么样?”我只能说:“看到了,还不错。”这样的日出,我在别处也看见过。在井冈山黄洋界看到日出,所得印象即比在泰山看到的要深,因为是无意中看到的,更令人惊奇不已,想要高歌大叫。

    世间事物,宣传太过,即使真的了不起,也很难使人满足。

    耙和尚

    泰山是道教的山,但后山山脚却有一座佛寺,寺名今忘(好像是叫宝庆寺)。寺里的罗汉塑得很好。据说这寺里的罗汉和苏州紫金庵的、昆明筇竹寺的鼎足而三,可以齐名。那两处的我都看过。紫金庵的比较小,罗汉神态安详,是坐像。筇竹寺的罗汉有的趺坐,有的靠墙,有的向前探头,有的侧卧着,姿态各异,而彼此之间互相顾盼,有所交流,是一组有联系的,带一点戏剧性的群像。这寺里的罗汉是立像,各各站在一个龛里,比常人稍高大。塑得的确不错,眉目如生,肌肉似有弹性,衣纹繁复而流畅,涂色精细但不琐碎。龛面罩了玻璃,保存得很好。

    寺后有一片庄稼地。陈庙长告诉我们,这有一段故事。寺里的和尚很霸道,强占了很多民田。这里的庄户人和和尚打了多年官司,一直打到皇帝那里。皇帝看了呈子,说:“罢了吧。”“罢了吧”意思是算了吧,不要再打官司了。庄户人一听,圣旨下来了,就把寺里的和尚都活埋在地里,只露出一个个和尚脑袋,用耙地的耙都给耙了。这当然只是个故事,不过当地人说确实有过那么回事,他们这么说,咱就听着,不抬杠。

    莱芜讴

    我们顺便到莱芜看了看。莱芜有中国最大的淡水养鱼湖,据说湖的面积有三个西湖大。坐了汽艇在湖里游了一圈,确实很大。有几只船在捕鱼,鱼都很大。

    午饭、晚饭都上了鳜鱼,鳜鱼有七八斤重,而且不止一条。可惜煮制不甚得法,太淡。凡做鱼,宁偏咸,毋偏淡。厨师口诀云:“咸鱼淡肉”,——肉淡一点不妨。这样大的鱼,宜做松鼠鱼,红烧白煮皆不易入味。

    晚上看了莱芜梆子。莱芜梆子的特别处是每逢尾腔都倒吸气,发出“讴——”的声音。所以叫作“莱芜讴”。倒吸气,向里唱,怎么能出声音呢?我试了试,不行。这种唱法不知是怎么形成的,别的剧种从无这样的唱法。由“莱芜讴”我想到“赵代秦楚之讴”会不会也是这种唱法?“讴歌”,讴和歌应该是有区别的。“讴”,会不会是吸气发声?这当然是瞎想,毫无佐证。不过我在内蒙确曾遇到一个蒙古人,他的说话方式很特别,一句话的上半句是呼气说出的,下半句却是吸着气说的。说不定古代曾有过吸气而讴的讴法,后来失传了。